手术完成,雾隐健太小臂伤口上的腐烂已剔除得干干净净,脓血也基本挤出来了。他看着给自己做收尾处置的刹那,心想这女人当真可以,连盘尼西林这么紧俏的药都能搞到,要不是她,枪伤怕是真的会恶化。
刹那把手里的酒精棉签在缝合好的创面上轻轻擦拭了几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说:“这就可以啦!”
“辛苦啦,森下君。”
“请叫我刹那。”她再一次纠正着对方的措辞,又关切地叮嘱:“阁下要当心些,不要乱动,伤口会挣开的。”
“那就准备出发吧”雾隐健太说着走到窗前,侧立在窗口,用窗帘遮挡着自己,观察外面的情况,不时屈伸着刚动过手术的胳膊。
“别乱动啊”刹那嗔怪着,一面麻利地收拾着行李。她此行带得东西着实不少,整整装一大皮箱。而这只箱子,前不久刚被翻了个底朝天。
雾隐健太心中感激,却耸耸眉毛说:“女人真是麻烦哪。带这么多东西哪像执行任务,简直就是……”他正说着,却发现了窗外的异状,便住了口,看向窗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那四个带着软檐礼帽,穿着短褂的人在手术前就站在这里,看来又被盯上了。而且从这几个家伙身前的凸起来看,每个人都带着枪,比女人更麻烦的麻烦来了。
“几个人?”刹那察觉到忍者的异样,知道这绝不会是疼痛引起的,一定是发现了敌人。
“视线内四个,都有枪。”忍者的回答很精确。他轻轻伸动着左臂,孩子气地看着女人笑道:“你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等会儿想不乱动也不行啊……”刹那担心地看了一眼雾隐健太的伤口,自信地说:“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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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告罗士打酒店七楼的豪华套房时,剧烈的眩晕猛涌上来,贺振良忙用手扶住门框,费了好大劲才支撑住。
“身体不舒服吗?”一个身材矮瘦,目光如炬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虚张着双手,关切地问。
贺振良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双手一拱道:“学生实在是不得已,叨扰先生了。”
那矮瘦的男人笑道:“哪里就这样客气了,快请坐,快请坐。”
这矮瘦的男人正是名震上海滩的青帮大佬杜镛杜月笙,淞沪会战后,上海被日本占据,他不愿做汉奸,便旅居香港,在告罗士打酒店长期包下七层的套房。杜月笙和戴笠交契深厚,亦曾受到蒋介石的数次表彰。如今虽不复当年“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的盛况,但他依旧为国民政府勉力办事,许多战时急需的物资,都是经他在香港筹划采购后转运大陆。既然想知道青帮到底趟没趟金印这滩混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直接问他。
分宾主坐下后,贺振良也不废话,上来就问记号的事。并拿出杜立凭记忆画出的图案给杜月笙看。杜月笙盯着这个“忠”字样的标记,皱着眉问:“这的确是鄙帮的路条,不知道有什么不妥?”
“学生这次来香港,是执行一项戴局长交待的机密任务。现在任务目标已被敌人夺去,这个标记,就刻在敌人出现过的毕打药店墙上,所以特地来请教先生,青帮是否跟此事有关。”
杜月笙知道,这个军统的高级特务带着伤来找自己,必然是干系极其重大之事,否则怎会让李惟棉亲自打来电话邀约?又听他问青帮是否介入,心想这可马虎不得,务必得解释清楚,不然一顶“通敌”的帽子扣下来,自己大半生辛苦经营只怕登时就化为乌有,便冲门外唤了声:“墨林……”
应声进来一位方面阔口的大汉,正是杜月笙的大总管万墨林。他毕恭毕敬地走到老板身侧站下,杜月笙指着标记问道:“这是新近刻在毕打药店墙上的,你们在做什么事?”
万墨林想了想,谨慎地说:“说不好,也许是下面的人刻上去的。”
“你挨个问问他们,看到底怎么回事。”杜月笙吩咐着,一面看向贺振良,似乎在问:你看我这么处理可行?
按说杜月笙命令自己的总管亲自调查,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但贺振良知道事态紧急,哪怕晚上个把小时,都可能完全丢掉线索。见杜月笙看着自己,他歉疚地摇摇头,说:“这样查的话怕来不及,能不能……”
不等他说出下句,杜月笙已知道了他的意思,立刻吩咐万墨林:“你现在就跟贺长官去看看,马上把事情查清楚。”
万墨林却有些犹豫,说:“最近酒店不安生,我要是出去的话,您这里?……”
杜月笙一抬手止住他的话:“这位贺长官是戴笠戴老板的得意门生,他的任务就是国事,哪个轻哪个重还用我教吗?”见万墨林点头应了句“是”,又嘱咐:“你要好好配合贺长官,在他任务完成之前,你遵从他的吩咐办事,我这边你就少操点心。”
酒店里为什么会不安生,别人不知道,贺振良可是一清二楚,但这一节却不便对杜月笙说,听他直接吩咐万墨林来协助自己,而且不是“搞清楚事情”而是“完成任务”,心里不禁一阵火热,挣扎着站起来向杜月笙深鞠一躬,连声道谢。杜月笙赶紧也站起来搀扶,忙不迭地说:“哎呀……身上有伤,快坐好快坐好。”
扶着贺振良重新坐下,杜月笙又亲自为他端茶。贺振良接过汝瓷水杯呷了一口茶,斟酌着说道:“先生如此抬爱,学生本不该得寸进尺,但确实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求先生给想想办法?”
杜月笙谦逊地说:“为革命出力是镛的本分,什么事您只管说,镛必定尽力协助。”
“先生能不能想办法让港口从现在起停运一段时间。”
“哦?这又是为什么?”
“只要港口停运,敌人就不容易离开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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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天色已晚,楼上的目标却依旧没什么动静。四人计议一下,留下一人在门口继续观望,另外三人进入旅社。
现下局势紧张,旅社内并没有多少客人。老板娘正倚着柜台做针线活计,见三人进来,忙停住手笑着问:“几位老板是住宿吧?”
其中一人故意撩开衣襟,露出腰间的手枪来,低声恶狠狠地说:“要命快滚,敢报警现在就崩了你!”
那老板娘一张大饼脸吓得煞白,哪还敢应声。一抹身出了柜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上到二楼,为首一人轻轻推开刹那的房门,举着枪四下里一看,见屋内只有一个瘦小的男人面朝房门坐着,手里没有武器。他先端枪指住目标,又一摆手,另外两人端着枪也跟了进来。
为首的人一抬手里的枪,喝问:“东西在哪?”
雾隐健太笑笑,摊开双手,没说话。
厕所里传出一阵细微的响动,把身后两人吓得一激灵。为首的人一甩手里的枪,狐疑地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命令:“你,去看看。”
雾隐健太还只是笑笑:“我受了伤,行动不便。”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见为首的冲厕所扬了扬下巴,身后一人便双手端枪,轻轻迈着步走了过去。
他推了推厕所的门,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后面,只能推开一半。他不敢大意,一脚跨进门,转身用枪指向门后。谁知道那门却像能感应到他的到来,在他进去后立即关上。紧接着只听厕所里“噗噗”几声轻响后又“咚”地一声,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弄倒了。
为首那人轻唤了声:“老三?”却无人应答,和同伴对望一眼,又唤:“老三,怎么回事?”
还是没人应答。
为首的人脸上渗出层细汗,端枪直指着雾隐健太怒喝:“你去看看,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他正说着,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女人正从地上站起来,被割开喉管的同伴尚未断气,仍在不停抽搐,鲜血从月牙形的口子里汩汩地往外喷。他手忙脚乱地调转着枪口,不料那女人的动作快得出奇,一抬腿就踢飞了他手里的枪,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前的女人竟消失不见,紧接着脖子上一凉——那是刀刃的感觉。接着便听女人在身后冷冷地说:“别乱动”。
“不错不错,羽黑的招数很了得啊。”雾隐健太冲刹那轻轻鼓掌,撇撇嘴问:“不知道你审问的功夫是不是也一样了得?”
刹那心领神会,喝问:“76号派来的吗?”
那人身处绝地,反而镇定下来,冷笑道:“知道的不少啊?”一面微微扭转身体,找机会反击。
刹那一耸手中的利刃:“别耍花样,别忘了你那点本事是谁教的!”接着直接报出两个76号首脑的名字,问:“谁派你们来的,李士群还是丁默村?”
那人倒胆大,虽然刀架在脖子上,竟扭过头看了看,满脸痞笑道:“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日本教官吗?”
刹那喝到:“少废话,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仍是带着一脸痞笑,指着脖子说:“这样叫我怎么说?”
刹那放下刀,那人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嘟哝:“老子今天开开洋荤,尝尝日本豆腐……”说着说着,突然猛地伸手向她胸部摸去。刹那怒极,一脚将对方踹的直飞出去。这一下她使出了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肋骨已被踢断。
“狗日的小娘们……”那人疼的五官揪在一起,仍是一副赖皮赖脸的语气。刹那克制着内心的厌恶,上前一步蹲下,再次拿刀顶着对方问:“老实交代,是不是76号派你来的?”
那人仍强笑着说:“哈哈,胳膊真白”随即双手抓着她手臂,向刀尖撞去。刹那一惊,连忙抽手,但还是晚了一步,已刺入喉咙的刀刃在这一抽之下瞬间划开了动脉。她一闪身避开激喷出来的血,却听见那人临死前断断续续地说了句什么。
刹那有些狼狈地站起来,问:“他说什么?”
“支那猪!”雾隐健太恶狠狠地骂着,并没回答她的问题。看看倒在地上的敌人,他咬着牙对刹那说:“咱们快走!”
刹那一面解着身上的绳索,一面说:“等我收拾一下家什,很快……”
她口中的“家什”正是那只大箱子里装的东西——“忍具”,也就是忍者的“专业”工具。布置在厕所里的“断首之苠”,是一种通过触发机关,用极细的钢丝线迅速切割对方头颈的致命陷阱。而布置在天花板上,让她从天而降的,则是“伏壁爪”。正是因为这些诡异的忍具,忍者们才能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成功反败为胜。
雾隐健太知道,这些忍具安置容易,拆起来却很麻烦,听她说要收拾,立刻不耐烦地说:“算了吧,现在就走!”
刹那有些不舍地看着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机关:“太浪费了,这些家什制作起来都不容易呢……”
雾隐健太可不像她这样精打细算,几天来敌人如附骨之蛆般死缠烂打,让他无比头疼,只盼赶快带着金印离开。可是,连这里都被敌人找上门来,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他们的眼线,甩开跟踪呢?
如果有那个的话……
他忽然想到一件东西,忙问刹那:“羽黑流有种独特的忍具,你带了没有?”听刹那说出了那件忍具的名字并表示带了几件在身边,雾隐健太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离开房间时,忍者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想起那个被刀插进腋窝也不呼喊的硬汉子,心里不禁纳闷——中国人不都是当顺民的料,没什么骨头吗?怎么竟连混混喽啰都这样有血性?
刚才刹那问他,那人临死前说了什么。他没回答,并不是因为没听清或是没听见,而是他不想重复那句话。
那句话是:“日你娘的小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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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臣氏毕打分店门口站着十几个人,个个短褂绸裤,面带杀气。贺振良被他们围在中间,重点保护起来。他环视着身边这群保镖,不禁感慨——即便是在香港,青帮依然势大得很。
万墨林蹲在墙角,仔细勘验过那枚标记后直起身来,皱着眉道:“这确实是青帮的路条,我这就安排人去问,看看是哪个堂口刻上去的,可好?”见贺振良点头,便向身边人吩咐几句,几个青帮弟子立刻小跑着去了。
看他办事这样雷厉风行,贺振良感激道:“有劳墨林兄。”又说:“兄弟的两名部下已按照记号的指引过去了,咱们也过去看看,如何?”
“好,就按长官说的办。”万墨林一挥手,一群人簇拥着贺振良,顺着记号的指示走进巷子。
贺振良见识过敌人的本事,生怕杜立白珊发生不测,脚下走得飞快,不知不觉中竟已和打头的万墨林并肩而行。
见他走得着急,万墨林劝道:“贺长官,你挂着伤,慢些走吧。”
“没事,小伤。”贺振良一笑,又说:“墨林兄,你可千万别再叫我‘长官’,叫‘振良’就好。我想让你叫声‘老弟’,还怕高攀不起呐。”
万墨林出身市井,本就不拘小节,此刻见对方说得真诚,姿态又谦恭,一咧嘴大笑,轻轻拍拍贺振良的肩膀说:“好,那我就喊你‘振良兄弟’可好?”
“好,好……”
循着记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标记的终点——百利旅社。小巷里安安静静,贺振良惦记手下安危,抬脚就往里走,万墨林一伸手拦住他,说道:“安全为重,先让手下人进去探探风。”
贺振良笑着说:“兄弟一直是做外场活的,没问题。”
“老大?”白珊听出外面说话的是贺振良,忙推门走出来,一面关上手枪的保险。
见白珊全须全尾,贺振良心先放了一半,问:“接火了么?杜立呢?”
“没接火,我们来的时候敌人已经跑了,我们抓了个活口,但是这人……”
“进屋再说。”贺振良见部下已控制住场面,忙打断白珊连珠炮似地述说,他生怕怠慢了万墨林,便先一步介绍他们认识:“这位是我的同志白珊中尉”又朝万墨林一抬手:“这位是杜老板的学生,万墨林万大哥,这些都是青帮的朋友。”
“巾帼英雄,令人钦佩呀!”万墨林一拱手,责备贺振良道:“这就是兄弟的不是了,白中尉是女士,岂有先把女士介绍给男士的道理?”
“哪里哪里,我是小妹,您是大哥,先把我介绍给您,才是长幼有序嘛。”白珊何等机灵,立刻把青帮大总管高高捧起。万墨林哈哈大笑,一行人鱼贯而入。
旅社门口那张老旧的木制柜台后,杜立正用枪押着三个人。其中两人肤色黝黑,穿着灰黄色的宽袖制服,竟然是两位印度裔的警察。最后一人双手被绑住,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并不宽敞的堂屋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怎么把警察抓了?”贺振良双眉拧成一个疙瘩,责备杜立道:“跑不了吗?”
杜立头都不抬,硬邦邦地说:“没办法”
“这位是?……”万墨林眉头微皱,脸也拉了下来。青帮辈分规矩森严,弟子们不仅对杜月笙毕恭毕敬,对头目讲话从来都是好声好气,故而对贺振良部下这种说话方式颇不认可。
“哦,他是杜立中尉,是我们小组的干将!”贺振良早已习惯老怪的说话方式,并不以为忤,介绍他时,语气中充满了赞许之意。但万墨林却只出于礼貌朝杜立拱拱手,似乎全不以对方为然。简单打过招呼,他指了指那两个警察吩咐道:“把这两位先请到别的屋去,我们说几句话”。
待青帮弟兄把警察带走,万墨林蹲下身去,对被捆住的那人冷冷说出句切口:“一炉高香天上升,迎我祖师潘钱翁。”
青帮的切口,又叫“春点”“盘道条口”。青帮弟子在入帮时都发过毒誓,对方摆出春点必须回应。如若不然,不得好死,罪业延及后世。
“三……”那人面容扭曲,显然是极不情愿,但还是应道:“三老四少坐堂中,弟子举香把礼行……”
“你家帮头?”万墨林依旧是冷冷的语气。
“兰山”
“你家堂口?”万墨林语气竟平缓下来。
“中州码头……”
“放屁!”万墨林勃然大怒道:“山东帮头去河南跑码头?你他娘的胡说八道!”
不料那人虽坐在地上,却瞪圆了眼,梗着脖子吼:“老子就是兰山的帮头!老子就是中州的堂口!我严老七是明字辈的人,怕是你家杜老头子也得叫我一声老祖!”
青帮辈分“元明兴理、大通悟觉”,杜月笙辈分并不高,只是“悟”字辈,但因为混得好,手面阔,很多“通”字辈的也当他是平辈。但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居然自称是“明”字辈,这确实出乎万墨林的意料。
万墨林沉吟了一下,判断对方应该没有说谎——否则他只需否认自己的青帮身份,一直抵赖下去就是了。山东青帮和上海青帮虽说同出一门,却几乎没什么来往,各有各的山头。他对山东青帮知之甚少,只听说他们已沦落为手艺人的组织,早不是什么有影响力的大帮会了。可实力再薄弱,终归还是青帮,这“辈分”二字是万万乱不得的,一时间竟不知拿这个“前辈”怎么办才好。
见万墨林不说话,严老七挣扎着大叫道:“你们这算什么?大小不尊,欺师灭祖吗?”
“你!……”万墨林心中一凛——他说的是青帮十诫,是每一名青帮弟子必须恪守的戒条。万墨林在青帮是“觉”字辈,比“明”字辈低上整整五辈,若是称呼起来,他得叫对方一声“老祖”。现在把老祖捆在地上问话,“大小不尊”这一条已是犯得结结实实。正无可奈何时,却听身侧贺振良说道:“抓你的是我的人,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严老七眼一翻:“你是谁?”
“我是党国军人,并不是你们的同道。”
那严老七气焰立刻矮了下去,蜷缩起来不再做声。白珊却对贺振良说道:“老大,敌人干掉了他们三个人,手法相当奇怪。”她一指严老七:“这家伙都吓尿了。”
原来屋子里弥漫的竟是尿骚味。见这位“老前辈”如此不堪,把青帮的脸都丢到了天边去,万墨林眉头攒成一个疙瘩,厉声吩咐:“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老祖换条裤子!”
贺振良没功夫耻笑严老七的丑态,只想尽快找出线索。听白珊说敌人手法“奇怪”,而不是“歹毒”“凶残”“狠辣”,他一挥手道:“带我去看看。”万墨林是受命协助贺振良办事的,当然不愿落后,带着几个青帮弟子也跟了上来。
几人上了楼。一推开门,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一名青帮弟子只朝屋内看了一眼便弯下腰,大声干呕起来。万墨林是见过大场面的,“哼”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掩住了口鼻,进到屋内。
贺振良环视屋内,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问:“你们动过没有?”
“没有。”白珊道:“都留着给你看呢。”
“唔……”贺振良点点头,对部下这种保护现场的做法表示认可,接着便蹲下去,验看起尸体上的伤口——致命的只有一处脖子上的刀伤;胸腹有塌陷,肋骨肯定断了几根。看来敌人不但力道大,搏击技术也相当精湛。不过,这处刀伤却有些问题。
刃口位于脖子的左侧,刺入的角度是自上而下,显然是在死者被击倒在地后,凶手追上来,蹲在地上刺入的。可是作为刺伤,为什么会有切割留下的痕迹?
他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虚拟着刀刺入时的情境,可无论怎么比划,都觉得这个切割痕不成立。
万墨林也蹲下来,端详着那道伤口,感慨道:“青帮弟子,视死如归!”
听他这么说,贺振良恍然大悟——这割痕应该是死者在敌人持刀威胁时自己撞向刀尖,刀身刺入后,敌人情急之下抽刀产生的,想不到万墨林验尸的眼光竟如此高妙,顿时心生敬佩。
检查过尸体后,贺振良又仔细验看布置在厕所里的陷阱,白珊心急,问:“老大,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贺振良回了句“你觉得呢?”仰着脸继续看着厕所门口的机关——那是一个小小的插销,只要门被推开,插销就会弹起,陷阱就会发动。五个螺旋形的纤细钢线分别从五个方向弹射过来,完全没有死角。
“我觉得……这次的敌人和以往不一样。”白珊思忖着答道:“这些东西太古怪了,我从来没见过。”
“敌人应该很赶时间。”贺振良看着刃口上的血迹已呈褐色的螺旋刀头说:“这陷阱发动后,全部机关都落在地上,聚在一起,目的应该是方便回收,但他们却没把陷阱拿走,可见不是一般的着急。”
他一边说着,却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问:“对了,那个什么严老七怎么好好的?”
“我们来的时候就听到他在楼上惨叫,上去后看见他坐在地上,浑身哆嗦,已经吓尿了。”
“警察呢?警察又怎么会来?”
“他们是我们把严老七控制住之后过来的,说是老板娘报的警……”
贺振良想了想,已推测出这伙山东青帮当时的部署——严老七留守断后,其他三人上楼接敌,这才让他捡了条命。他看了看屋内闭合完好的门窗,见插销都好端端地插在原位,新换的窗纱也完好无损,判断敌人应该是顺楼梯走大门离开的,这样的话,那严老七该见过敌人才是。便问:“严老七没看到敌人么?”
“我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问他就是不说。”
几人旋即下楼,那严老七已松了绑,被几个青帮弟子围住,正低头坐着,嘴里不断嘟哝着咒骂。虽然臭味犹在,不过好在裤子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这条裤子是从附近人家随便买的,极其肥大,穿在他身上相当滑稽可笑。
贺振良快步来到严老七身前,问“严老七,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是……”严老七眼珠一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脖子一梗道:“老子凭啥告诉你!?”
“凭……”贺振良被他反问得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身边的万墨林接过话来,说:“‘友爱当效手足情,安清义气传万冬’。这几人被残忍杀害,你难道不想替他们报仇吗?”他说的是青帮帮规,训戒弟子需遵守义气,情同手足,严老七自然知道。但万墨林对这没骨气的家伙厌恶之极,是以在说话时连声“老祖”也不称呼。
严老七却激动起来,嚷道:“当然要报仇,可报仇是我们的事,跟他这个臭丘八有毬的关系!”
万墨林等的正是这句话,一笑说道:“你说得对,给他们报仇是咱们青帮的事。”他故意把“咱们”二字咬得极重,提醒对方不要忘记他也是青帮中人。接着问道:“说吧,是谁害了咱帮里弟子?”
不料严老七把眼一瞪:“谁教你的规矩,就这么跟我说话?”
万墨林无奈,只得假模假式地说:“请教老祖,是谁害了咱帮众弟子?”
“是两个狗男女!”严老七恨恨说道:“再逮到他们老子非……”
万墨林一摆手打断他的“豪言壮语”:“您老人家说细点,这狗男女都长什么样子?”
“男的又矮又瘦,那小娘们倒是漂亮得很……”想到刹那的模样,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猥琐起来。
杜立掏出袁伟画的画像问:“是她么?”
不料严老七却一仰脸说:“你他娘是谁?也轮得到你问我?”万墨林只好又当起传声筒:“老祖,麻烦您认认看是不是她?”
严老七忙不迭点头:“对对”又困惑地指着杜立问:“这人怎么有她的相片?”
贺振良被他说得暗暗心惊——这个鬼魅般的女人居然还有帮手?但既然有帮手,跟浅野交割金印的时候怎么没见他露面?
万墨林观察着贺振良的表情,见他凝神思索,知道找对了门,进一步追问道:“他们都穿什么衣服?”
“男的穿灰色长衫,女的穿着旗袍……”
白珊急急地问:“蓝色的旗袍吗?”
严老七又仰起脸,翻着白眼道:“你他娘的又是谁?老子凭啥告诉你?”
“你……”白珊满肚子为袁伟报仇的心思,急着得到答案,早对严老七的故作姿态不耐烦起来,一抬手就要动粗。贺振良忙拦住她,冲万墨林递个眼色。万墨林只得无奈地重复着白珊的问题:“老祖,那娘们是不是穿蓝色的旗袍?”
“对对,正是穿着蓝旗袍!”严老七得意又鄙夷地瞟了一眼白珊,似乎在说“我只回答青帮中人的问话”。
白珊急于问出对方特点以便追踪,全没理会他那点心思,心想万一她换了衣服可就没那么好找了,多掌握点她同伴的特点总没坏处。又问:“男的呢?除了穿灰色长衫还有什么别的?”
见这位老前辈又翻起白眼,万墨林只得再次重复问道:“那男的还有什么其他特征?”
“男的长相倒没什么特别,但他带着伤,先头被咱帮里弟兄打伤了胳膊。”他有些得意地说:“哆里哆嗦的,袖管上都是血呀”说完又冲白珊轻蔑地一瞥。
听他说完,白珊想起在酒店时她注意到,击昏贺振良,假扮拿督的敌人左手袖管上有一大块褐色浸渍,很显然是渗出的血形成的。可这人什么时候跟她成了同伙?连忙从兜里拿出袁伟的记事本,把那张花了十美元画得“拿督像”亮了出来。
“是他么?”万墨林替她发问。
“对对……”严老七鸡啄米似地点头,又问万墨林:“他们怎么有这俩人的相片?”
贺振良心里也画着问号,但他知道,问出敌人去向更为关键。便问:“他们怎么跑的,往哪个方向跑了?”他知道这青帮前辈绝不会回答自己,不待他翻起白眼,先朝万墨林使个眼色。
万墨林会意,把同样的问题又再问出一遍,不料严老七却说:“我一直守在门口,没看见他们出来。”
贺振良听了,皱着眉看向白珊杜立。白珊一头雾水,杜立却猜出老大的心思,言简意赅地说道:“搜了,没人。”白珊这才明白,补着杜老怪的话说道:“我们仔细搜过了,除了他们仨,旅社里一个人也没有。”
“其他房间的门窗也都关好了?”贺振良追问。见白珊杜立连连点头,便对万墨林说:“只能是走大门。”
万墨林点点头,好声好气地问严老七:“你老人家再仔细想想,从他们仨进去后,到你进去前,这中间有什么人离开旅社?”
严老七挠挠脑袋,说:“这儿一共也没住多少人,他们仨一进去就把老板娘吓跑了。之后出来个挺大岁数的男人,再后来,又出来了一大家子。然后就再没见谁出来。”
“那一家人都什么样?”
“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严老七说:“两男两女,带一个小女孩。”
“这人数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哎呀,那孩子被个娘们抱在怀里还一直哭,搁你你不多看两眼?”他话音刚落,贺振良急忙命令道:“去查查,这里有几个房间住过人。”
杜立也不言声,飞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用手比划出一个“三”。
像百利这种小旅社没有套房,如果先出来的上岁数男人住着一间,那一男一女两个敌人住着一间,第三间房里,无论如何也很难将就下四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敌人一定是藏身在这群人里面。贺振良想到此节,正要问他们的去向,万墨林已先他一步问:“那几个人往哪个方向走了?”
严老七手一抬指个方向,说:“我就看他们出了巷口,之后去哪了我可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白珊沮丧地说:“老大,这下线索是真断了……”
贺振良心里更加烦乱——敌人已走出去半天,即便现在顺着方向追也不可能追得上。虽说已拜托杜月笙控制了港口,可就算敌人离不了香港,要在偌大的岛中找两个人,其难度也不亚于大海捞针。
万墨林见状,建议道:“不如先回去,找老师想想办法。”他说的老师,自是杜月笙。虽然他话是这么说,但心里也清楚,线索一断,即便是手眼通天的杜老板,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办法。见贺振良对自己的提议不置可否,他正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看见一个弟兄匆匆跑过来,禀报说:“管事,外面来了几个青帮的朋友,说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