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又是月上中天满挂星河的星夜,谢殊连夜奔波,坐在谢玉床边昏昏欲睡。
谢玉意识渐渐恢复,眼睛酸涩无比,几睁几闭,终于渐渐清晰,趁着月光打量了周遭环境,见还是谢府卧室之景。
心道,竟然没死,回光返照,都能救活!
谢殊一直握着谢玉的手,感受到动静,立刻醒来,见谢玉睁眼,喜极而泣,抖着手握着谢玉的手问:“玉儿,可还有哪里疼?”
谢玉接收了原身的些许执念,知道这位就是自己老爹,他试着说话,声音却嘶哑不堪。
谢殊叫人来上茶,又找来老头检查谢玉身体,顷刻之间,和园仆从来来往往,喧闹异常。
老头运气传入谢玉奇经八脉,片刻之后收功,道:“余毒已除,只是脏器有损,经脉紊乱,恐不易大动”
谢殊面露喜色:“没事了?”待老者点头,他才喜不自禁“没事就好,只要玉儿能活着,些许小病,倾谢家之力,好好养着,总会好转的”
老者见他心态极好,也面带微笑。
谢殊看着谢玉肖似他的脸:“我多怕你像你母亲一样,离我而去。”
“当年你外祖家出事,你母亲本可以独善其身”
“却弃我,随你外祖一起去了”
“我见到她悬在白绫上,穿着她还是姑娘时的青色襦裙,一双绣鞋在我眼前晃呀晃”他哽咽着,渐渐的说不下去,眼睛盯着谢玉,似乎透过他看到那位铮铮傲骨的妻子,她推开尺高小儿,转身走入黄叶飘飞的秋风中,昂着头踏上必死之路。
“你们,都要,随前圣馨德,却从不想我”
“想想我在你们走后,该如何是好”
谢玉见他姿容不再,嘴唇起皮干裂,神情憔悴,不受控制的心中涌出巨大的悲恸,眼泪打湿睫毛,他说“父亲,对不起”为那个随意放弃生命的小谢玉,也为自己占了他儿子的身体却无法告知实情。
谢殊擦去他的眼泪:“是父亲对不起你,为什么要教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什么要给你取字——正泽”
“若是从小教导你恕己量人,而非严己宽人”
“从小让你纵娱行乐,而非依前圣节中”
“如今怎会使你这般痛苦”
“父亲明白我儿不是俗物,只是傲骨难折。这方天地,光鲜的芳草下尽是尸骨化作的淤泥,我们却无法改变这个天下,仅想持己,都很困难”
“但是众生都在挣扎,死亡不是超脱,逃避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明白吗”
谢玉面临的困境,这个时代有一小撮人也曾遭遇过。谢殊如今年近不惑,行事稳重,颇有君子之风,但他如今的云淡风轻,也是被一寸寸磨平了棱角,流了无数鲜血,才换回来的。他年轻时也是讥笑世俗的人物,但在封建王朝这样的大环境下,不低头就只能死。他的妻子死了,他就不能再死,否则小谢玉该怎么活下去呢。
养出宁折不弯的小谢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啊。
他理解谢玉,并不因他与歌姬牵扯,就相信外面的流言蜚语,认为自己儿子为女人争风吃醋而寻死觅活。事实上,他很理智的调查了事情的全部,他同情并且尊敬那位死去的歌姬,对儿子他既心疼又骄傲。
谢玉赴死,看似是要随歌姬殉情而死,实际上,却是对这个腐朽的封建王朝的不满。这个不满从他四岁遭母丧时就开始积累了。在谢殊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形成了完整的价值观,在目睹丁香雪之死后,昙花一现。
谢玉泪流不止“但是父亲,我好疼”
“我闭上眼,就看到雪姑娘被敲断四肢,脸上刀痕遍布,浑身都是血”
“她哭喊着让我救她,但我没有办法”
“他们把我拖走,我学的圣人之道,不能让他们放开对我的禁锢”
“我的身体如此羸弱,我甚至挣不脱他们一只手”
“他们在我面前打死了她”
“就因为名字而已”
“就因为名字!”
谢玉此时仿佛回到了梦境之中,那巨大的哀恸让他控制不了情绪,他想到那位在市井中花名远播,勾引谢玉殉情的歌姬,却是个活人无数,凭微贱之躯修圣人之德的菩萨,然而却死的不如路边猪狗,只是因为她丁香雪的花名与裴家小姐裴香雪同名,就毫无缘由的被活活打死,死后还要被身份所累,被世人调侃唾骂。
谢殊抱住陷入癫狂的谢温礼,抚着他的背,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谢玉将头埋进谢殊的肩膀,喃喃道“我的死没有让任何人清醒,反而让她名声被累,死后还不得安生,没有人记得她的好,荒谬的流言却深入人心”
谢殊轻轻的拍着儿子的背:“不是的,被她救的人、你、我都会记得她曾活过”
有人的生命轻如鸿毛,有人的生命则重如泰山,即使被史书遗忘被时代抛弃,被救助的人会记得,那些女人将花种在她坟前,那些孩子用泪去浇灌。
谢玉直起身:“孩儿再也不会想不开了,死亡改变不了任何事,活着才能变强,让草菅人命的人付出代价”
谢殊欣慰的说:“好,我儿能够迈过这道坎,以后必逢云化龙”。
谢玉心情平复后,却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人,正是那位救他性命的老人。
想想自己刚刚真情流露,他顿时羞涩了,颇不好意思的问:“这位是?”
谢殊介绍道“玉儿来见过祝先生,你这次多亏了祝先生相救,才能平安无事”
谢玉给老人行了个大礼:“小子多谢先生大恩”
老人将他托起:“是你父亲不远万里赶去南巫将我请来,用数十南巫族人性命换我救你,此为公平交易,不必谢我”
谢玉闻言很是感动,谢殊曾是他那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众多诗文曾被编成月上集,人称月上公子,姿容绝世,如今即使不再年轻,风流不减却自添一股成熟气质,在谢玉的记忆里,谢殊十分擅保养,数月之前还是满头青丝,今日细看却添了几缕白发,谢玉挑起一根白发,眼中含泪:“父亲有白发了”
谢殊随手将那根白发拔掉:“玉儿都长大了,父亲有白发有什么奇怪的”
谢殊又将谢玉安置回床上,替他掖了掖被角:“玉儿好好休息,我也要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谢玉听话的躺好,嘱咐谢殊:“那父亲要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