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白雾妖娆,红日乍破穿云而出,整个苍加县笼罩在一片淡雾之中,城墙之内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顾谚昭洗了把脸,又走近那案子上的战事布防图边细细察看起来。
他们已经饶过齐鸣山拿下了朱舆县,又趁胜追击拿下了临近的苍加县,因为布局精巧战备精良,倒也没有费什么力气。
只是富察芷珊仍旧跟着他,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曾派两批人去送她,可她却又偷偷回来了,他实在无奈,她不肯回京,若他不留她在身边又怕她有个什么闪失,左思右想便也只好将她留了下来。特意安排了屋子与她,又安排了几个人保护她。
进城已经两日了,他却对一事始终不明。本来他们平息了战乱,当地百姓应当十分拥护他们才是,可直到昨日傍晚他去街上巡视百姓,那些百姓仍旧是对他敬而远之,小心戒备,甚至于看向他的眼神中竟有丝他不解的情绪在当中。他思索了下,这问题之所在他今日非弄明白不可。于是便换了身当地苗家人的衣裳,拿了柄软剑饶在腰间便出了屋子,走到城墙下正巧遇上张广泗,张广泗惊讶地打量着他,笑道:“属下几乎没认出将军来,将军如此一扮倒真像一个俊逸非凡的苗家小伙。”
顾谚昭浅浅一笑:“你随我到街上逛逛了解下民情,只带几个随行的士兵即可,换上当地人的衣裳,即刻出发。”
“是,属下这就去办。”张广泗应道。
张广泗办事利落,很快便带了几个随行的士兵换了当地苗家的服饰,富察芷珊也跟着过来了,她换了身当地苗家姑娘的裙装倒也显得十分的活泼可爱,顾谚昭无奈的笑了笑她那模样不叫她去是不可能的了,只是望着芷珊的嘤嘤笑颜,他却恍然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立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芷珊,而是素依。
素依……如果她穿着苗家姑娘的服饰又是会怎样的情景呢?想到她,心中微微刺痛起来,她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她过的好与坏又岂是他可以惦念的?深吸了口气,便领着他们一行几人在县城里随意逛了逛。
许是因为近来战事连绵,城内并不十分热闹,反而显得有些萧索冷清。
好多家客栈酒家都已经闭门歇业,稀稀拉拉的几家小酒家仍旧开着,只是门可罗雀,倒是有一家名曰“侗福客栈”的地方依旧大门敞开,顾客也颇多。向来客栈酒肆便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因为有途径而过的商旅又加之当地百姓百无聊赖之际会在此饮酒作乐,这种种无一不表明客栈是一个了解当地风土民情的好去处。
顾谚昭看到侗福客栈中颇为热闹便吩咐着去了客栈打了个尖儿。
侗福客栈是当地一家侗族人开的,顾谚昭一进客栈便觉察到浓郁的少数民族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大约是聚集了不同民族的百姓,因为装扮服饰并不尽相同,然而他们说的大多却是当地苗家话,显然苗族人占了绝大多数。
客栈的店小二见他们几人皆是苗人装扮也以为他们是当地人,于是便用苗家话问道:“诸位是住房还是打尖儿?”
顾谚昭早寻了一个会苗家话的士兵,那士兵见小二问话便用苗家话回了句:“打尖儿,上些你们的特色菜,再来两壶酒。”
那小二慌忙便忙开了,不过片刻便先上了两壶酒,他们接下来还要回去处理军务,因此是不便饮酒的,顾谚昭见到那两壶酒不由得眉头一蹙,那士兵瞧见他脸色有异,匆忙低声说:“将军,当地人喜欢喝酒,咱们吃饭若是不来壶酒会引人注意的。”
张广泗也道:“这个倒是真的,您瞧这四周哪一个桌子上不放几坛酒,咱们只这两壶便是不喝也得放着。”
顾谚昭点头表示认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轻轻抿了一口,听到邻桌几个苗族大汉在议论着什么,微一抬头便去看那位会苗语的士兵:“向磊,他们在说什么?”
向磊屏息听了会儿说:“他们在讨论最近的战事。”
顾谚昭颔了颔首,猛然间一个巨大的声音响起叫他们几人具是一惊,顾谚昭闻声回头却见是邻桌那个大汉拍案而起,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神采飞扬满脸兴奋之色显然是说到慷慨激昂处,周围几人连声附和,顾谚昭却只在心中暗暗懊恼,他到苗疆已有一个多月了,早该学习当地人的语言,只是碍于军事繁忙一直没有空闲的时间,眼睛望了向磊一眼,向磊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凑了凑说:“这大汉在羞辱咱们满汉军士,说咱们是野蛮人,抢他们家园占他们土地侮辱他们的祖先。”
“侮辱他们的祖先?”顾谚昭疑惑地问,他们是攻占了他们的城池派了自己人做当地的地方官,可又怎会侮辱他们的祖先?
张广泗道:“将军有所不知,当地信奉鬼神,相信人死后魂魄依旧在人间飘荡,每逢十五月半便会杀牛拜祭,又有巫术盛行,自来我朝圣上明令禁止迷信之说,更对巫术邪教三令五申,所以当地人才会觉得有辱祖先。”
顾谚昭方了然于胸,向磊又道:“那大汉说咱们剥夺了他们使用土地的权利,又对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禁止,听他所言似乎在煽动百姓造反。”
富察芷珊将茶杯一仍,登时便站了起来,横眉冷目道:“哼!一群刁民!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咱们眼皮底下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她猛然站起,引着周遭人群连连朝她投来异样的眼光,顾谚昭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富察芷珊的气焰顿时灭了几分,干巴巴地坐了下来,顾谚昭对张广泗说道:“以前这里的地方官是谁?”
张广泗想了想说:“庚桓,是苗家人,后来皇上派了陕北的都御使刘平前来。”
顾谚昭思索了一会儿,起身说道:“回营,你将苗疆当地几个民族的风土人情,信仰风俗还有两位官员管理的情况通通与我说一遍。”
张广泗应道:“是。”
“哎……咱们刚出来呢!”富察芷珊在后面嚷道。
顾谚昭转身说道:“你若喜欢逛便叫他们陪你随意逛逛,张副将同我回营。”
富察芷珊嘟了嘟嘴,满脸的不情愿抬头却见顾谚昭跟张广泗已经走了,只留下两个随从,顿时便没了兴致,小跑着跟了上去挽住顾谚昭的手臂笑吟吟地说:“你回去我也回去。”
张广泗见顾谚昭身体紧绷的模样只觉好笑却又强忍着不敢笑,顾谚昭挣开她的手,温声说:“小姐不必这样跟着我,我还有军务处理实在没有时间陪小姐。”
富察芷珊蹙眉说:“跟你说了叫我芷珊就好,你没有时间陪我,我却有时间陪你。你放心,你处理军务我定不会打扰你的。”
顾谚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张广泗跟在后面终究是咧嘴笑了出来,顾将军一个运筹帷幄,处事不惊的平乱大将军却被一个小姑娘给缠的没有法子,这情形怎能不叫他觉得好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寒风微雨,秋意深浓,雨声清脆,几乎是在耳边缠绵了一夜。
天微微亮,稀薄的光芒透过绢纱的窗户柔软地照了进来,亦是朦胧一片,素依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却终究是难见周公。
她披了件水蓝的外衣坐了起来,走到窗前轻轻地开了窗子寒风阵阵夹杂着霏霏细雨迎面而来,她穿着单薄只觉那寒风刺骨直叫她打了个哆嗦,勉强又关了一扇窗户只留下一扇,静静地倚在窗前看外面灰蒙蒙地天空。
大病初愈,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一双澄净的剪水双瞳此时也是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脑海中浮现弘历清俊的面容,时而是冷淡如冰的他,时而是温柔似水的他,时而是热情似火的他,时而是阴唳暴虐的他,他是帝皇,是一国之君,是九五之尊,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心存内疚,可却独独对她,他说对不起她,他堂堂大清朝的皇帝竟然会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她,素依到现在仍旧无法相信那句对不起会出自他的口中,可他确实说了,她听得真真切切,只是这话中的含义她却始终不能明白,一如她不明白雨夜里他为何会发那样大的脾气一样。
她的唇边微微扬起一抹苦笑,谁曾想一场风寒竟又得到他的眷顾垂怜?她以为他已经把她忘了,一如忘记那些后宫中的如花美眷一样,可他竟恍然又记起自己了,只不知他这次的恩宠眷顾又能绵延到几时?
抬眸只见头顶四方大的一片天,只是秋雨蒙蒙,阴沉昏暗,仿佛永远也见不到光亮似的,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却觉得手掌冰冷,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又落泪了,皓如白雪的手腕上挂着一汪碧水般的玉镯,莹莹散发着冷光,她又想起那人温润如玉的面容,那人清冷的声音,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心中立时苦涩满溢,凄苦无限,口中喃喃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