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凉薄微寒竟缠绵了一日,到了酉时仍是未歇。
素依正在炕上执着花绷子绣些小样,秋若步履匆忙的开门进了屋子,见到素依不由得笑道:“你身子刚好,可不能累着,快放下吧。”说着便上前夺了素依手中的花绷子放到了桌子上。
素依浅浅一笑,“我身子已经没事了,只是……我这两日怎么没见云柔?”
秋若的笑容僵在脸上,素依心中一紧,问道:“云柔怎么了?”
秋若咬了咬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素依,只有你能救她。”
“她出了什么事?”素依抓住秋若的手问。
“她犯了错,被罚去了慎刑司……”
“她犯了什么错?”素依一惊,云柔性格活泼,虽然贪玩却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只见秋若面色飘忽,嗫嚅了半响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哀求道:“到底是怎样的错,我也说不清,只知她惹怒了万岁爷,素依,自你病后万岁爷待你便又如从前一样了,你去求他,他一定会放了云柔的。”
素依的手忽然便没了力气,一寸寸从秋若的手腕上滑落下来,秋若只觉她手指上的温度似乎在一丝丝的退去,不由得唤了声:“素依……”
素依勉强勾了勾唇,却没有笑意,秋若一脸的哀求落入她眼中却只叫她心中难受,秋若见她满脸凄然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匆忙便到门前去看,远远便瞧见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个娇艳貌美的女子正朝她走来,那女子着了件橙黄缺襟松枝织金长衣,外面罩了件酡红的蜀绣荷花坎肩,发间的红珊瑚坠子长长的垂在一侧,举手投足无不明艳动人,秋若暗自吃了一惊,面上却未露分毫,走上前去请了个安:“奴才给嘉贵人请安,嘉贵人吉祥!”
嘉贵人微微扬唇:“起来吧。”
秋若方站了起来,又听嘉贵人道:“素依呢?”
“在屋子里。”
嘉贵人便挥了挥手,立即有宫女将食盒递了上来,嘉贵人提在手里说道:“本宫今儿想与素依说几句体己话,你们便在外面候着吧!”
“是。”一众宫人莫不应承,秋若无奈这模样是将她也避在了外面,可却又不得不从。
嘉贵人提着食盒,轻踱缓步地迈进屋子里见素依正躺在炕上出神,便盈盈一笑:“你身子可好?”
素依见是她,忙翻身从炕上下来,嘉贵人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快步上前扶住了她,道:“你身子才好就不用如此多礼了。”
素依淡淡地一笑,嘉贵人细细地瞧着她,抿唇道:“你又瘦了许多,只是越发的出挑惹怜了。”
“嘉贵人莫要打趣奴才了。”素依低低说道。
嘉贵人只勾了勾唇,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素依走到桌前嘉贵人才将食盒打开,里面却是两道精致的菜肴,嘉贵人取了出来又揭下一层,下面亦是两道菜肴伴着一壶酒。
素依稍有疑虑,嘉贵人将东西摆好方按着素依坐了下来,笑道:“今儿是你的生辰,我来陪你小酌几杯。”
素依恍然大悟,茫然喃道:“我竟忘了……”
嘉贵人秀眉微挑,笑意盈然于面,素依低低的说:“想不到你竟记得?”
嘉贵人一面朝杯中倒着酒,一面说:“我其实是不大记得的,不过有人记得,那人特意从边疆托了书信与我,千叮万嘱我切不可忘记,你说我又怎会忘记呢?”
素依一诧,眸子随即便黯淡了下去,纤纤素手便执起那杯子便一饮而尽,她从未饮过酒,立时便被呛的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只觉入口辛辣又酸又苦,那清冷的酒漫入腹中仿佛连肺腑也是酸辣一片,又苦又涩,竟呛的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眼前的人影也仿佛虚幻了起来,意识到嘉贵人惊讶的目光她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涩声道:“没想到酒这样辣……”
嘉贵人却抿了抿唇,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将酒杯举到素依面前道:“素依,我与你喝一杯,算是替那人偿了他的心愿。”
素依神色凄然,抬手迎了上去,上好的白瓷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接着便是一饮而尽,素依急促地咳了几声,脸颊不自觉便是晕红一片仿若天边一道艳丽的云霞,一双剪水双瞳也变得迷离起来,嘉贵人望着她的模样唇边扬起一抹极难察觉的异样笑容,酒杯放到唇边却只是浅尝辄止,她又给素依倒了一杯,口中却说:“你身子刚好,不要喝太多酒,可今儿你生辰……素依,我只是想你开心些……”
素依抬头去瞧她,唇边绽放出一抹笑容,“我自然是开心的,璇珠……多谢你记得我生辰!”
说着便是一饮而尽,脸颊上的绯红更甚,嘉贵人又替她倒了杯酒,素依将手里的杯子举到了唇边,嘉贵人却突然站了起来夺过她手中的杯子,盯着她的眼睛说:“素依,你心中可有愧?你想表哥吗?他那样喜欢你……”
素依怔怔地望着她,嘉贵人又道,“表哥那样待你,你却负了他,现如今他在边疆吃苦,你却在宫中安逸自在,你对得起他吗?”
素依缓缓地低下头,两滴清泪自眼中滑落,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他……”
嘉贵人勾唇冷笑:“你自然是对不起他……”
素依默然无语,执起酒杯便是一饮而尽,嘉贵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今儿你的生辰,我原本不该说这些……可是我想到表哥那样难过,心中就觉得难忍,素依……万岁爷宠你怜你,可原本表哥才该是你的良人……想必你的生辰表哥也在千里之外为你祈福,我只希望你在蒙受圣宠之时能偶然想起表哥……”
说完便甩袖走出了屋子。
秋若见嘉贵人走的远了方匆忙奔至屋内却见素依正默默地垂泪,一杯又一杯的倒着酒,当下便将她手上的杯子夺了过来,嗔道:“你身子还未痊愈,怎么能喝酒?”
低头去瞧却见素依的脸颊已是绯红若染,一双清眸迷离无限,见到秋若只是勾唇一笑却是无限的悲戚哀伤,夺过酒杯便又倒了一杯起身喝下,秋若去抢她手上的杯子她便踉踉跄跄地躲着,一手执壶一手执杯,身子摇摇晃晃的躲避秋若,猛然间撞到一个物体手中的酒壶便滑落在地登时摔裂开来,声音却是无比的清脆,秋若胆战心惊地瞧着素依,素依只仍旧是一片茫然,缓缓转身便落入了一个人的怀中,清清淡淡的龙涎香传来,素依抓住他胸口衣襟上的赤金龙纹,微微抬头,待看清那人面容方笑道:“万岁爷?”
朱唇轻启,贝齿微含,侧头斜睨着他,一双眸子却是亮如星辰,弘历一怔,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得微微蹙眉,素依闭上眼睛微微笑了笑,又抬起手中的酒杯欲凑到唇边,弘历一把夺过摔到地上,斥道:“身子还未好,谁叫你喝的酒?真是胡闹!”
素依却只是吃吃的笑,弘历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一面抓住她,一面去瞧秋若,秋若悚然大惊吓得脸色煞白,匆忙便跪了下来。
素依低低的笑了起来,抬起脸凝望着他,一手抚上他的眉心,嘀咕道:“不要生气嘛……你生气的样子真的好吓人……”
弘历一怔,呆呆地望着她,她在他面前素来便是淡然有礼,恭顺温婉,甚少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娇嗔俏皮,心中不由微微一动,道:“出去!”
秋若闻言匆忙便起身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弘历呆呆地望着她,素依抿唇一笑,双手抚上脸颊,嗔道:“怎么这样瞧我?瞧的我脸都红了呢……是我脸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说着便胡乱地抹着脸颊,弘历一把抓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是你太过动人……”她像是喝了不少的酒,脸颊醉红如酡,他只觉得触手温热细腻,竟叫他不舍放手。
素依咯咯的笑了起来,对他说:“你真是会讨女子欢心,怨不得你会有那样多的嫔妃……”
弘历一惊,唤道:“素依……”
素依却一把推开他,踉跄了几下坐在凳子上闷声说:“我真是不喜欢……不喜欢男子娶那样多的女子……”
弘历一滞,随即笑意便盈然而上,唇角飞扬,坐到她身旁说:“我是皇帝,册嫔封妃实属无可奈何,但我便是有再多的嫔妃,也绝不会负你……素依,你跟她们不一样……”
素依抬头望着他,目光茫然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过了半响方垂眸低低地说:“今儿是我的生辰……”
弘历抿唇一笑,道:“我知道,所以我叫他们备了长寿面,我陪你吃。”
素依却只勾了勾唇角,弘历只觉得她的笑容似乎含了无限的凄苦悲凉,只听她轻轻的说:“我的生辰……便是我娘亲的忌日,我从来也没见过她……也不想过生辰,每年今日我便会想到我娘是因我而死……”
“素依……”弘历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凉,她那模样仿若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可他却不知怎样将她拉出来。
“我真是坏……如果没有我,我娘就不会死,我爹也不会一生清苦,他们那样的相爱却被我给拆散了……为什么娘要生下我?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残忍?”素依喃喃道,绯红的脸颊上早已满是泪水,弘历一把将她扯进怀中,抱着她,安慰道:“别这样,你爹不会怪你,你娘亲更不会怪你,他们是你至亲的人,都想你过的好,你这样伤心落泪,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素依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小脸埋在他怀中闷声落泪。
“素依……”弘历唤她,“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这个世上能有你,第一次见你是在额娘荒废的园子,你跟杏儿一起在园中游玩,当时正值暖春,你口念着人不负春春自负,我当时只道竟有如此才情的宫女……”弘历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后来便是在暮园你将我当成了和亲王,你说怎么有你这样笨的宫女?阿哥也是能随意弄错的吗?”
素依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弘历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微笑说:“再后来便是你从秋千上飞下来我救了你,我当时便想第一次见你许是偶然,可第二次第三次便是无法割舍的缘分,这缘分叫我有了奢望,我这一生睥睨天下世间万物从来都是唾手可得,从来没有过任何渴望,可唯独你……我是那样的渴望能够拥有你……我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却是如此的感激上苍能让我遇上你,虽然比一个人晚了一步……”
素依静静地望着他,突然说道:“你是谁?”
弘历蓦然一惊,继而发觉她的眼神茫然,神情懵懂,方抿唇一笑:“你醉了,我却还与你说那样多……也罢,我叫他们传长寿面可好?我陪你吃……”
素依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启唇笑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弘历垂眸睨她,她靠在他的胸前,脸上是无限的娇羞,一双迷离清眸更是灿若星辰,浅笑着瞧他,曾几何时他也想过若她能软语娇嗔该是怎样一副动人心魄的场景,却不想会这样叫他爱怜心动,许了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唇瓣别样的红润,在烛火的映衬下发出诱人的光泽,弘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再难自持低头便吻了上去,屋外流风晦雨,屋内却是一室的旖旎,风光无限……
天色晦暗,雨霾风障,滂沱大雨将苍加县城笼罩,显出些许清冷之感,城内零零几点灯火,整个县城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只听得簌簌雨声在窗外响起。
富察芷珊辗转难眠打开窗子见夜色黑的浓郁,如一副泼墨画,唯有顾谚昭的屋子依旧亮着烛火,低沉凄婉的箫声从他屋子里传来,传入耳中却叫人几欲落泪,芷珊起身穿了衣裳便朝他的房间走去。
顾谚昭放下手上的紫竹箫,望着那书案上的画卷,怔怔出神,烛火微弱映出他清冷的身姿,雪白的宣纸上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明眸皓齿,说不出的气韵风流,宣纸的一角还题了一排小楷: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皎若明月的容颜来,顿时心中又是一痛,百般愁思涌上心头只觉凄凉悲苦无限,口中喃喃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这人世间竟果真没有相携白头的人吗?今日你的生辰,却是他陪着你吗?眼底的悲凉更甚,心中苦闷不堪,抄起桌上的酒壶便是一饮而尽,用力的将酒壶掷在地上沉寂的雨夜只听得酒壶破碎发出清脆的声响,顾谚昭露出一抹苦笑,低声道:“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更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一语说完便瘫坐在椅子上,良久才执起那画轻轻说道:“你过的好吗?”
富察芷珊在屋外静默了许久,扬起的手臂终于缓缓垂下,转过身来才发觉自己脸上竟然冰凉一片,寒风袭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便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泪水却依旧未止,他心中早已有了人,她怎会不知?那日在聚宝阁她便已知晓,可他把琴给了她,她以为他已经放下了。
却终究是没有……若他能与他爱的女子相守一生那她也只能遥望祝福,可他竟那样的悲伤,他念的词,他的语气,他的苦笑无不教她觉得心疼,他与他心上的女子或许是相爱却未能相守,所以只能寂寂问她:你过的好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喜欢他,她有多嫉妒那个女子……
顾谚昭,她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只要你肯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