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喜欢女孩子,只不过是怕外人嘲笑,所以故意将我打扮成男孩的模样。
她扯下了我头上的头绳,在镜中,我看见那盘在双肩的长发,被一把血红色的剪刀一点一点地抹去了身影。昏黄烛光、喃喃细语、以及镜前逐渐陌生的面孔……虽是闭紧双眼,但眼角流下的眼泪慢慢淌过双颊、浸湿衣角。任人宰割般,我不再是婻婻。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不再让我去碰女孩子的服装,也不许我用女孩子的腔调说话;每每她带我去见长得恐怖的人时,我也不能害怕、惊慌和发怵。可她每次在我缩在角落时,都在强调着她很喜欢我,喜欢我的微笑、喜欢我的声音,甚至喜欢我睡梦时的呓语。她说她第一次见我时,看见我满脸笑容地向她打招呼,她就决定了一辈子要将我带在她身边,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可是,我喜欢的人是霆哥啊,那个发誓过会永远保护我的哥哥啊。
她不允许我讲有关霆哥的任何事,也不许我说喜欢其他人。她说她将霆哥弄得颓靡不已,这样他不会再有勇气来保护我,也不会再有与我的交集的可能。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霆哥的亲人会如此讨厌我,也或许是这样,阿妈才会那么狠心地抛弃我吧。
那晚大哭后,她强迫我服下许多古怪气味的药丸,然后……我不再会哭泣了……
她知道我心里埋怨她,她也带我去过许多在九泉岛见不到的好看的地方,甚至会为了我愿意一直保持人族模样,然后尝试去吃人族的食物。可我心灵深处依旧忘不了,在睡梦惊醒之中,她将一个男人吸光血液、啃光肉体,猩臭的残骨在她的双手下化成灰末,没有全尸。我会假装嘲笑她吃人族食物后的呕吐模样,配合她在千万美景中陪她嬉闹。
但是,我还是想去死啊。
即便她多么地喜欢我。我一直在她的欲望中压得没有任何安全感,她会给我作为人族的一些自由,有时我也会被她吐槽人族的爱情故事所逗乐,可是,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她伤害了我喜欢的人,让我离开了我的家人,让我不能再用女孩的模样示人,将我牢牢囚禁在她的世界里。
或许是我伪装的过于逼真,我终于可以暂时摆脱她了。这是一个姐姐的生日会,她被邀请要去参加,她怕我的身份会被暴露,便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于是,我偷摸着离开了生日会,却被奇怪的光传送到了满是绿草的悬谷。
我真的可以摆脱她的束缚了,可是我哭不出来,只能哽咽地作笑着。不知为何,面对深不见底的悬谷,我竟没有半分害怕之意。我张开双手,呼吸这难得的自由空气,如同飞鸟般,扑向更为畅想的光彩……”
田译从日记本拉他进的幻境里出来,如同破梦一样,清醒后他起身盘着腿坐在床上。
他捶了捶晕乎的大脑,试图从胡亦婻的回忆里分离开来。在将日记本摊放一旁时,他叹了一口气,扬起嘴角莫名庆幸着:“还好我不是真的她,只是女身模样像她而已。不过刚来的那个悬谷就是她自杀的地方吧?”
田译翻了翻空白的日记本,无趣般掂量着日记本的分量。他抬起头,见到突如其来悬挂的铃铛,便看了看四周物件的摆放,竟是与他来灵祂试炼前一模一样。
左手抓空,他低头看见刚刚的日记本不见了踪影。他心生不安,可与生俱来的感应告诉他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外涉的隐患。但除了模样的不同,真的是这么平静吗?
——所以……她真的死了吗?
可惜他向来不会随身带个镜子的,就算是假扮成女孩,发型也是托钱小星解决的。不过就算是现在拿镜子看现在的模样,他也不知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只交代过自己12岁,难道那个魔族女人有喜欢小女孩的特殊癖好吗?胡亦婻应该不是胡家的神灵继承人吧?她有婚配。哎,不懂女人,不过幸好我不是在田胡两家生活的,感觉真压抑。
“不过……”
田译慢慢挪到床边,站起身来。
——既然我现在的身份是胡亦婻,而且也还是18岁,假设她是18岁自杀的,但我没有跳崖,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者,她是18岁之前跳崖的,那么她现在这年龄是一定活下来了,那么她后面发生了什么?可是……
“刚刚小星说他见到的是名副其实‘田译的日记本’,我喜欢写日记的习惯就只有14、15岁那时候,怎么我看到的却是我所对应身份之人的日记本?”
——不对,那些没有逻辑的文字应该不是12岁就能写得出来的,更感觉像是心事重重时的回忆。文字中有许多克制性话语,她写时应该很有克制地不想回忆什么。
田译边想边推开门走出了房间,竟撞见了在方堂游廊徘徊的刘阳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田译的问话叫住了刘阳柯。
“你……你真生我气了吗?”刘阳柯两指反复对碰着,低头不敢看田译,“你也知道,我害怕惹女孩子生气……”
田译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身份卡,再走近刘阳柯捏起了他胸前的信息卡念着:“刘阳柯,男,元康岛。”
——他的并没有什么问题。
田译把头侧向一边,双目失神般思考着什么,而他身前的刘阳柯面红耳赤地在躲避眼神。
刘阳柯吞了吞口水,紧张的说道:“那……那个……亦……亦婻……你的手能……”
田译才注意到还捏着刘阳柯的身份卡,便说了句“抱歉”后松手了;刘阳柯后退了几步后扭头抱怨着:“你也太犯规了吧?长得好看就算了,还喜欢到处撩男生……”
——等等,他刚刚好像叫我“亦婻”!
田译低头托腮自言自语道:“难道在日记本消失后,我的身份就被那个女孩取代了吗?”
“亦婻,其实我过来也不仅仅是来道歉的,还有就是……我表妹也参加了灵祂试炼,到时候我表妹跟我走一块的时候……能……跟我保持一定距离吗……”刘阳柯把脸看向一侧,两指不停地在对碰着。
——所以到底她的形象是怎样的?我的灵祂试炼应该就是围绕她的故事所开展的,可,关于她现在的人物形象,我难以确定。
田译伸出右手拍了拍刘阳柯肩膀,淡淡回道:“你放心,我对你的事并不感兴趣。”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刘阳柯挠了挠头。
“你听过‘田译’这名字吗?”田译尝试拿刘阳柯来判断自己的推测。
刘阳柯先是惊愕,然后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田译:“你可真行啊,又勾搭了新的男人。不过如果他也来了灵祂试炼,可别忘了也把他拐进我们律府教堂啊!”
“追尘——”
田译心生无趣便闪移到门口,望着两旁泥泞的沙石路,他朝左边走去,随之拐进他很少经过焚烧垃圾的方形土坯焚池。
顺路而上,黑色碳土浸污靠近焚池的低矮野草。野草叶芽秃尽,只剩一副空壳躯体,但无意踏入的滚石却难以压倒它的身躯。随将深入,杂乱无章的荆棘栏住大半道路。田译两指紧捏未长荆刺的枝处,掰弄于一旁,继续向前走去。
“你会爱我吗?”
一声回响,引得田译扭头看向方才拦路的荆棘。然而荆棘处空无一人,只有背后焚池扬起的尘烟。
半月村的颓景总是能让他感悟出许多不同感想,他也很喜欢在思绪匮乏时绕进偏巷陌路。既然灵祂试炼的所有场景都是他18岁时的模样,那参与的众多参与者里,场景真正所显示的时段到底该如何划分呢?
他停在灰紫色瓦土浸染的土坯房前,右手随意按在木窗下。手心翻涌的感应令他看见有关房屋主人以前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争吵、暴力、死亡……他是听过有关原屋主人的一些家事,可都只是传闻,但在这触碰的短短时间里,本是随被捣毁的房屋一同落寞的过往,凝结成几张画面,重新展现给他看。
千百人中有千百种难语的痛苦,有的容易分享,痛苦便在分享中渐渐被淡忘了;而有的难以言说,痛苦便在喑哑中更加翻涌更加难忘,最后成了苦衷、成了借口。
但手心的感应却没有结束,他感应到能够与他共鸣的力量。闭眼通望时,他见到一条紧挂在悬梁绳索、一条生灰的方板木凳、一道死白的透射光,还有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孔。
顾不上多想,田译从左手边的大门破力而入。呛鼻的尘灰一时吸入,他咳嗽一声后,抬头看见正要轻生的男孩。
“这只是个幻境啊,别想不开就自杀了。”
或许是过于突然,男孩支吾不语。
男孩的装扮十分老相,厚重的大风衣覆盖了他其它的身体部位;而他的头发也是十分随意,长而糟乱。
田译左手手心的感应还在继续,他试探性地问了下男孩:“你也是神灵继承人?”
见男孩不说话,昏暗的房间令田译扭头去看房间灯展开关,但身后过胸高的长柜上,只有几支未用尽的白蜡。
——不对,这房子的原主人都是普通人类,不是灵阶者。
田译一回头,脖子就被紧紧掐住。一声关门,他后背重重拍打在门上,身体被男孩掐脖动作后举起。
在前面腰门透过的白光中,田译并未看清男孩的模样。男孩不知为何,掐着田译愈是用力;田译双手握住男孩右手手腕,试图拖开,却无济于事。
“别用同情的语气劝我,既然素不相识,就滚回你的舒适圈里,不要插手!”
男孩并未动唇,但这声凌厉的话语重重刮刺田译双耳。
“可我……救了你……”
“所以你想要报酬?或者需要我听从于你?”
话音未落,男孩便松开了田译的脖子,转身面向腰门。
田译摸了摸发痛的脖子起身,虽然心里不是什么滋味,但他又涌现出方才的想法,便反问了男孩一句:“你应该不是人族的吧?不过你身上有与我一样神灵继承人的力量,我斗胆猜测,你的父母应该有一位是魔族的,而你信息卡上的身份不是你自己的。”
男孩背对着田译,默不作声。
于是田译便继续说着:“既然你灵祂试炼的身份又不是你自己的,你为什么要为虚构的身份买单自杀?又为什么会被虚构的故事所陷入?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你自己被虚构的身份所动心了。你明明也在同情虚构身份的人物故事,明明也在渴求他能有个好的解脱……”
“够了,” 男孩转身看田译,依旧保持面无表情的神态,“你很吵。”
“你父母真的有一个是魔族的吗?”田译吃惊道,“我拿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份,我还以为这是神灵继承人的特权瞎造这个推断的……”
——好吧,我又日常忘记刘阳柯也是神灵继承人。
田译拍了拍额头,底气慢慢不足。不过他瞄了一眼男孩,男孩表情虽未有任何变化,但田译能够感觉到,男孩的眼珠在无规律的飘忽着。
——他应该是在现实里也遭遇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吧?所以他很能代入灵祂试炼里的身份故事。
田译抬头观察男孩,发现男孩始终保持着这一个表情,便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不会……其它表情?”
男孩挥手,房间顿时变得明亮了;拽下了绑在悬梁的绳子,端正地坐在方凳上。田译配合着男孩的动作,靠着门半蹲下来。
“你不害怕我这魔族混血身份吗?”
田译注意到,声音并非是男孩口中传出的,甚至男孩从未动过唇。想必,男孩在现实世界里资质非常人所及。
“除了刚才掐的比较狠,到目前为止,你也没做其它伤害我的事,所以我为什么要害怕?”田译见男孩也绝非不能深谈的模样,便开始进一步沟通,“我能……知道你在现实世界里的名字吗?”
男孩眼神呆滞着一动不动,田译摆了摆手,改口道:“要是你觉得冒犯的话,那能告诉我你身份上的名字吗?”
“佩佩……”
田译原以为男孩说的“佩佩”是身份卡上的名字,可当他走近仔细看男孩身份卡上时,却发现身份卡的名字是叫“还堔”。
“你叫‘还堔’!”田译莫名有些兴奋,“我看过你写的书!好像是本关于各种妖草的书!还多亏了你写的那本书,救了最疼我的姐姐!”
“是……是吗?”
还堔神色稍许变化,他的嘴角略微扬起,可幅度过于细微,田译并未发觉。
“有家图书馆的书架上,一排可都是你写的书。之前找资料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田译感叹道。
“谢谢。”男孩本想伸出书,可见田译是女孩模样,便将手缩回去了,“你让我想起了佩佩……”
“其实我来这里前是个男孩,只不过平时间为了隐藏继承人身份,便喜欢打扮成女孩模样。于是这么阴差阳错,这里自动将我认定成了女孩……”田译伸出手,笑道,“不过我之前的朋友也忘记了我原本是个男孩,现在正以为我是女孩。虽然也不知为什么,不过我怕后面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本来的名字——田译。”
还堔犹豫了一会儿,右手似是想抓握着什么,却落了空,过了好几秒,他接受了田译的好意,也伸出手了。不过一阵似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说着:“鸾鸟莫问全,舍我为祥瑞;徘徊于南北,沉落人世间……”
——他这是……在说什么?
“你是风系神灵继承人,天生拥有强大的灵识,能够感应出常人所未能发觉的事物。”
还堔的这番话准确无误。田译不知还堔怎么就辨别出了他的信息,甚至他们的对话与还堔的断定毫无相关。
“对……对啊……”田译一时涌出对还堔的敬佩,“你还能猜出什么吗?”
“这个只是基本推断而已。不过你平日里应该是没少碰到棘手的事……”忽然,还堔从兜里掏出块断链的怀表,“今天说的话超过了上一周的字数了,你要是没其它事就离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不会再想不开寻死吧?”
田译忐忑不安着,他咽着口水,说道:“虽然不知道这个试炼在考察什么,但在这未知的幻境里寻死,跟毫无目的的牲畜没有两样……”
“不,死是一种趋向。”
还堔伸出右手,田译见计数表上的数字变成了“468”,吃惊道:“这是……”
“在你阻止我之前,表上的数字就已经在减少了。”还堔起身,转身走到腰门前,“死亡在这里不是什么丢脸之事,甚至,死亡是摆脱试炼的唯一方法。”
还堔的身影在白光透射下变得模糊,田译望着还堔的身影,好奇道:“只有死亡这一个手段吗?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这里只会不断给你难以接受的痛苦。”
“可我们现在不聊得很投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