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光如刀剑,如同金乌真火倾泻,要将这天地都烧成一团焦黑。
浮云山上却自山草依依凉风习习,云髯道人坐在山门前的迎客松下搓动着脚丫子,脊背在粗糙的树皮上来回磨蹭,面上是极逍遥自得的神态。他对面十数位老友早已是见怪不怪,也不避讳他那脏臭的脚丫子,兀自喝茶和喝茶,下棋的下棋。
酒火真人曹炉进了虚空洞才五日不到,众人料想他此去须得三五载才见功效,便自在山门外聚作闲谈。枯等无趣,众人整日里便自喝酒谈棋,倒也是难得清闲。
“沧浪,玄阴门已是盘踞在青阳峰上了,我看他们筑台造殿,似乎依旧是要准备迎接玄阴之主。我们只是将那小家伙关在此处便无有作为,怕是不妥吧。”上首位一位身缠乌金铁链的青衫老人抛下手中棋子,突然开口问道。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悄然无声。
那青衫老人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回答,一时间怒气便生,身上左右裹缠数匝的乌金铁链猛地一声龙吟,击打在云髯道人身前一块长条青石上。
一声巨响过后,青石化作讖粉,一粒碎石击打在云髯道人的脸上。
云髯道人从他那逍遥自得的陶醉中回过神,直起身来,见四下众人都瞧着自己偷乐,奇道:“怎么了?打雷了?”
众人忍俊不禁,终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云髯道人左瞧右瞧,终于看到有一人不笑,那人正自面目铁青,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钉在自己脸上。
他叹了口气,重又向后仰倒,靠在迎客松上懒洋洋道:“倪岚,怎么的又上火了?虽说你修习轮回业火,也不必时时都一副愤怒罗汉的样子嘛……”
“沧浪!你虚长我三百四十三岁,我平日里叫你一声大哥,你便可以将我的话当做是耳旁风么?莫不是当我这束魂链真敌不过你那出云剑么?来来来,我们这就走两招瞧瞧!”霹雳道人倪岚面色愈黑,话语中带着点点火星子。
“别别别,我打不过你,我徒子徒孙都在跟前呢,我要是输了太丢他们的脸,咱还是歇了吧。”
话虽这样说,沧浪却是兀自伸手入怀扣挠不止,对身前那条微微颤动的束魂链丝毫也不在意。
倪岚终于火上眉梢,头上短发根根竖起,那条横卧在两人之间的铁链隐隐泛起了赤红之色,似乎周围的空气中都带上了大火燎过的焦味。
“霹雳老道,歇手吧,大家难得清闲,别败坏这一时好风光。”一位白衣的老者拈起一枚棋子,笃一声落在棋秤之上。空气中浓烈的火烧气息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的水雾。
“妙水!你也要跟我作对?”倪岚嗓门大了许多,但语气却显见平缓了许多。
“坐下吧。”妙水淡淡的说了一句,又落一子,倪岚心中的火气也渐渐疏散开去,他叹了口气,坐下身来恨恨道:“跟你在一块就难得打一场痛快架!”
妙水抬头,笑了笑,他面上点点水光闪烁不休,眉宇间是湛清色的水旋。他将手中棋子抛落,笑道:“打架么?玄阴门根基一稳,只怕你天天都有架打。”
众人原本笑作一团,听了这一句,都静了下来。一时间周身安安静静,只有若有若无的风在树下逡巡。
“嗯?”靠在树干上的沧浪突然坐直身子,惊道:“曹老丐怎么搞的,这就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般的惊讶神色。少时,果见一道流光从主峰峰顶飞射而下,却是卧坐在赤金葫芦之上的酒火真人曹炉。
沧浪站起身来,眉头拧作一团。略略沉声,开口问道:“曹老丐,你搞什么鬼,五日你便出来,让后面这些老鬼如何教授?”
曹炉到得众人身前,从葫芦上跳下身来,不理会众人的诘问,只是一脸的悲呛之情,似是遇到什么痛心疾首的事情了。
“曹老丐,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倪岚开口暴喝,身上的铁链丁零当啷响成一片,他显然没有沧浪那样的好耐性。
“丢人啊!丢人啊!”曹炉连连摇头,身后的酒葫芦化作平常大小落在他手中。猛灌了一阵酒水之后,他才接着说道:“我为什么出来?妈的,老子快两千年了琢磨出来的一点玩意全让那小子给掏空了!我没有可以教的了,不出来呆在那丢人现眼啊!我现在才知道,我是白活了啊!”
“什么!”
沧浪大惊,他与酒火真人曹炉交情最深,自是明白这老家伙虽说嗜酒如命,但在修道一途上却丝毫不差,修习的离火真元自是不用多说,各般奇门异术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艰涩难学的术门绝学,如何会让一个初入门径的小家伙五天之内掏的一干二净?
倪岚起身问道:“是哪个小子?”
沧浪苦笑摇头:“还能是哪个,猜也猜得出来,如果是小和尚,只怕曹老丐高兴还来不及。对了,你总不至只叫术法不讲大道吧,若是那样,可就有违我等的初衷了!”
“讲,怎么不讲!可是有什么用啊?这小家伙真如你所说那样,心生万千悲悯却自有一股反叛的火气,大道之言对他来讲,都只当是捆绑的绳索!”
“如此,只怕这孩子真是心有魔种……”
“魔种么?若是魔种怎会心怀悲悯,为冤魂哭泣,为死者伤悲?我看不过是一个倔强的少年而已,一点少年心性,何必说的如此惧怖?”妙水站起身来,微笑道,衣袖微洒,在空中扰动万千水波。
“我去会会他。”说罢一股气浪从脚下腾起,妙水脚踏水雾飞身而去。
“等等看吧……”沧浪对身旁众人轻语,而后沉思良久,终于没有再说话,坐下身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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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五日,众人已是无心喝茶闲谈,各自坐在树下不声不响。霹雳道人倪岚心生烦闷之火,每过半个时辰便起身望向峰顶,然后又重重的坐下身来。
如此再三,一旁一个黑衣无须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倪岚,你坐下来安心等等看吧,妙水所修如意水诀早至浑圆之境,你我尚不能摸出门道,谅那小子也不能仓促而就。再说,你轮回业火外放,这千里之内有人靠近都能知晓,何必坐卧不安?”
倪岚转身,双目圆睁:“素海,你说的这些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废话!难道曹老丐的能耐就小么?在座的这些老骨头哪一个不是手抚苍穹的人物?”
素海笑笑,也不恼怒,摇了摇头便自不语。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树下众人齐齐起身,正看到妙水真人从峰顶缓缓飘来,依旧是一副微微笑的模样。
“怎么样怎么样?那小家伙真的那么厉害?”倪岚凑上前去急急问道。
妙水笑了笑:“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众位万莫把他当做是了不得的魔物,依我看来,却是个难得的有担当的好孩子。”
倪岚面露喜色,笑道:“这么说来,他没有学会你的如意水诀了?我就知道,不过是个门外汉而已,怎么能厉害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妙水转过脸看向倪岚,惊讶道:“若是我没有教完,出来做什么?这小家伙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我只是为他讲述了如意水诀的真意,他便能举一反三,自行推演出如意水诀的招式之中的奥义,真是了不起。我见他虽然聪明绝顶,但似乎之前并未受过教导,对道法的许多理解多有偏颇,便自在洞中多留了半天。我的本事他在今天早上便已经学完了。”
倪岚大惊失色,咆哮道:“怎么可能?!你妙水的本事旁人不知道,我却是明白的很!那么一个黄毛小儿,如何能将你如意水诀学会?”
妙水笑了笑,向四下里都面色沉沉的老友们解释道:“众位老友,我所说习得如意水诀,乃是指他能将如意水诀的心法和招数都记下来运转自如,难道便说他能如我一般化水为气为我所用么?学会法诀不等于便成就了了不起的修为,我等都是从三岁的道童慢慢习得一身成就,可有那一日半时就修成的?”
沧浪抚掌,笑道:“正是如此!妙水老弟所说正解了我等的心结,便是将所有法诀都习会了又如何?我等都是金丹早成的散仙,那孩子不过是才堪堪能运转真气的小娃娃。哎呀,这般浅显的道理竟难住了我们这一帮老家伙,真是丢人现眼!”
倪岚一听放下心来,搓动手掌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去瞧瞧热闹,看看这小娃娃是不是真像妙水说的那样宝贝……”
素海接过话来,笑道:“你去可以,但万万不能比妙水还要早出虚空洞。不然岂不是你轮回业火不如如意水诀了?”
倪岚大怒,吼道:“素海老儿,我这便去,你且等着吧,我五年之后自当出洞!”说完大踏步而行,走了两步,忽觉五年时间太长,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又补了一句:“总之不会是五日之内!”而后他身上的锁链离体而出,在空中团团转动,围成一个巨大的坐垫,倪岚纵身其上,向峰顶虚空洞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