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冲天的倪岚一走,众人立时便觉周身空气之中都少了许多燥热。此时众人心结稍解,各人相向而笑,又是往常的悠闲模样。只有那酒火真人曹炉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乎依旧心有不甘。
沧浪紧守住他树下的位子,靠在树身上闭目养神,怡然自得不啻天上诸仙。
“师祖,看招!”一声娇叱远远自山下传来,带着一股子难以理喻的蛮横劲。
沧浪猛地睁开眼,大喝一声“不好!”身形往迎客松上一靠,人已是缓缓渗入了树干之中,只是那一副银子一般闪亮的胡子却无论如何也入不得树身,露在外面被山风吹动,煞是好看。
众人笑了笑,却是见怪不怪,各自闲谈无人理会。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红衫的姑娘远远飞来,脚下的仙剑也是一般的赤芒冲天,在湛蓝的天空下如同一株绽放的牡丹。
红衫子从剑身上跳下身来,落在众人中间,拱手向四周团团作礼,笑盈盈道:“各位老祖宗,可有见到我师祖?刚刚明明还见他在此处,怎么一眨眼没人了?”
众人无语。
红衫子一双大眼猛地瞪圆,手叉腰间,放开嗓子大吼道:“沧浪!出来!你这个都能当我老祖宗的臭老头子,竟然这么没脸没臊!说好了今天我出关你去接我,好要试试我闭关三年雾竹心法的进境,结果却跟这么一帮臭老头子在一起扯闲话!别以为你是我师祖我就不敢骂你!咦,妙水先生,几年不见,你脸色越发的白了,眼看要变成老白脸了!麒麟老头,你也越发的精神了,我看你面色红润想来是偷吃了不少的荤腥!还有那边那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你是酒喝多了发酒癫吧……”
酒火真人抬起眼皮,待看清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小姑娘的眉目,登时一脸潮红,慌忙冲她摇手。
红衫子嘿嘿笑了笑,拧身上前。“曹爷爷,你若是不告诉我师祖的下落,我就把你四年前的事情讲出来……”
曹炉大惊失色,连忙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手指轻轻的点了点那棵迎客老松。
红衫子转身,看到树身上那副闪亮的白胡子,掩口娇笑:“竟然没有瞧见!”说着走上前去,一手轻轻叩了叩老松的树皮,喊道:“师祖,出来吧,树洞之中憋屈的紧,您老也不怕憋出毛病?”
沧浪瓮声瓮气的回答:“沧浪那老小子不在这里,我是倪岚……”
红衫子伸手扯动树身上的胡须,笑道:“哦,倪岚修习轮回业火,生平最怕麻烦,三年未见竟有了这等好心情,学起我师祖来了,难道也想叫云髯道人么?我师祖的名号要被人抢去了,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我这便一把火将这把胡子烧个干净!”
“别别别,我这就出来,先不忙先不忙……”沧浪慌忙讨饶,自树身中缓缓化出身形,一脸的讪讪。“曹炉老东西,我们一千多年的交情了,你就这么经不住事?”
红衫子一把扯住沧浪的胡须,怒骂道:“师祖,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说话总跟儿戏一般,难道还要人教你言而有信的道理不成?”
沧浪护住自己的长须,讨好道:“师祖知道错了,这不是最近实在忙么,你也知道,人活了快两千年了,难免老得糊涂,记不住事情情有可原嘛……”
“哦,忙……”红衫子突然手上加把劲,猛地扯下一根须子,吼道:“忙着钻树洞呢?!”
“真忙真忙!不信你问问这些老家伙……”
“这些老家伙跟你沆瀣一气,不能信!说,你忙什么呢?”
妙水一局棋下完,抬起头来,微笑道:“貔貅,你师祖跟我们这些沆瀣一气的老东西确实正忙,那虚空洞中关了一只小兽,能吞食天下诸法,我们正在研究制服之法。”
红衫子却唤作貔貅。
“小兽?我去瞧瞧我去瞧瞧!天下间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本姑奶奶一定要见识见识!”说罢放开沧浪的胡须,脚下红光绽起,向虚空洞飞身而去。
沧浪拾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朝妙水拱手道:“多谢老弟搭救,大恩不言谢……”
妙水笑笑,扫过棋盘,重新落子。
-
貔貅一线流光直奔虚空洞,在陡峭的山壁前停住身形,抬手将自己的红云剑抵在山壁匙孔之内,一道青光绽放,山门洞开。
圆光**放出的光明铺满洞壁,如同水纹波动。貔貅笑了笑,走入**之中,便见眼前出现一条光明筑做的长路,每踏一步便自光亮闪烁。身后光旋左而右右而左转动不止,随着她的脚步不断变换。
这条路貔貅早已走了上百回,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踏错。
“什么!烟霞剑客陆雨生竟然没有教你一丁点的术法?!那你这一身法术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老远便听到倪岚的怒吼声,貔貅笑笑,手中捏了法诀,已是将自己身形化入光明之中,气息丝毫也不外放。
“这是我从老头子留下的书本上学来的……”一个声音回答,还带着些许稚嫩。就是这个小家伙么?不知道有什么能耐,竟然比我还要厉害么?貔貅十七年前被云髯道人到会浮云山,三年便通浮云心法,五年以至小成境界,是这些年浮云山不世出的天才,听到有人竟能吞食天下诸般法术,虽知道这是妙水的激将之法,却是好胜心起,抛下那些老头子不管不顾了。
“你的意思是,你修道至今方才三年有余?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天下还有修真一门?”
“是……”
“撒谎!我不相信!陆雨生自己铸下大错,离山寻访数百年才终于寻到你,竟然不教你术法,难道他是要以一人之力来对抗这万世之劫么!荒谬!”
“你们所说的劫难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老头子叫做陆雨生……”
化身光明之中的貔貅咦了一声,这小家伙话语之中竟然偷偷用上了妙水的如意水诀,在无形之中化解了倪岚无意间外放的业火真元。
倪岚显然也觉察到了,他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心火熊熊,却被水雾缭绕,终究没有完全爆发出来。
“灾劫之事,我不能妄言,不然有违天道,怕是要元神俱灭。不过关于陆雨生的故事,我却可以讲给你听听。”
“多谢前辈!晚辈与老头子生活十余年,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
“糟老头子?哼,天下间要是再多几个这样的糟老头子,就不知道是天下之福还是天下之祸了!”
倪岚强自压持心火,冷冷道:“烟霞剑客陆雨生的名号是九百多年前响遍四山五府的,那时天劫初过彤云仙子刚刚飞升,天威之下万物倒伏,于是天地萧瑟,妖物横行。便有这一少年仗剑而行,从大陆极北直至南海,将整片大陆之上的妖物击毙的击毙,降伏的降伏,彼时天下妖族幼儿啼哭,闻听烟霞剑客的名号,也必能止住哭号!
“然道之一途,随心是为正途,陆雨生一路杀伐,毁去数百残留妖众的性命,杀心已成,争胜之心越重。于是道成之后便终日与人争斗,要夺那天下第一的名号。我等这些老骨头都是懒散惯了,见了他便绕道而行,躲了他数百年。陆雨生找不到人比试,手中烟霞剑又剑魂已成,每日在匣中鸣响不止震动他的心神。所谓少年威名自然有少年心性,他技痒难忍,无人可试锋芒,心中锋芒外露便已入了魔境。
“其时天下佛宗最负盛名的天才,便是法号寂灭的老和尚。这老和尚九百年前不过三十岁上下,便是已经堪破轮回诸业,身散明王之光,为佛宗后起之秀的第一等人物。寂灭大师游历四方,在南海海滨遇到已是渐入魔境的陆雨生,便上前与他化缘,说是要化一颗佛心来铸佛像。两人于是相交,一同游历百余年,每日饮酒高歌,是为一段难得的佳话。终有一日,寂灭又说要化佛心,那陆雨生弹剑而笑,反手一剑便将自己心脏剖出送与寂灭。寂灭拈指而笑,叹曰:‘痴人!’却是想要借了陆雨生本心外露之时点化他,为他净化身上杀气腾腾的魔性。不想那陆雨生好生了得,竟早已知晓,笑说自己心魔太重,难以系数外放,但只要与寂灭大战一场便可尽皆散去。寂灭便自答应。
“一战惊天!这二人道法相近,术法相当,在空中连战数月有余,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陆雨生斗得兴发了,终于使出自己得意的剑招,想要破掉寂灭大师的般若心钟。
“大错铸成便是这一念之间!陆雨生一剑之威动荡天地,与寂灭般若心钟相交而融,其上威势更上一层,竟是一剑将封妖碑石斩裂。那碑石之上太极图中阴阳鱼眼本是阵法阵眼,却被这一剑震落,掉入了凡间香火之中。一时间天地变色,天劫竟在五百年前便开始转动,妖族屡屡透过裂开的封妖碑石跳入此间世界,人间少有安生……
“陆雨生心魔既除,悔恨却生。当下便与寂灭分道而行,各自去往人家寻找那两颗鱼眼,誓要将界碑修复。此去便是数百年!十六年前千年之期已尽,天劫滚滚而来,却不知这两个家伙都各自何处……”
倪岚讲完,收了声,洞内安静如同坟墓。
少时,突然另有一人开口道:“阿弥陀佛……寂灭和尚是小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