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见一旁苏铁心早已飞射出去,手中剑光摇曳,照亮了林间大片的黑影。
行歌一愣,丢下慧生急急追过去。转过树身,却见苏铁心站在树下,低着头。行歌上前,见上一行黑字流动,像是影子在光下晃动。
“明日正午,往西五十里,离情庄内。”
行歌呼的长出一口气,说道:“既然约我们前往,便说明起码她现在性命无忧。”
苏铁心回头,问道:“这是个什么妖怪?负伤之后竟未逃走,反留在我们身边伺机掳走了你心上人,连一丝气息都未泄漏。真是厉害。”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从他精通影行术,能在光下影子中来去自如隐藏身形的本事来看,多半是个影魅。”
“影魅?”
“是。”行歌点点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我两年前曾遇到过一个影魅,寄居在一户人家大小姐的影子中吸食她的灵气。当时那影魅尚未修成人形,按理说并不棘手,但它所天生的这影中藏身之术实在让人头疼。完全的隐藏了气息,然后在影子里暴起发难,实在防不胜防。我那是本事低微,险些将小命丢在它手下。今次遇到的这个妖孽实在厉害的紧,我刚才与它打斗之时发现他竟然还懂得阵法,我的七星步和你钟山九宫步都做白费。看来此次凶险的紧。”
苏铁心将手中长剑回鞘,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凶险?自遇上你就没有太平过。不凶险反倒怪了。”
行歌笑了笑,转身走到余越儿原先卧坐的树下,捡起那只绣花缎鞋放在怀中,对着一旁做着呕吐状的苏铁心和不言不语的慧生做了个手势,用吟唱的调子喝道:“待我等养精蓄锐,明日再去将妖孽杀个干干净净。”
苏铁心俯身捡起一块碎石扔过去,问道:“不着急了?现在追过去便是。”
行歌摇了摇头,叹气道:“急也没用,还是依着人家交代的办,万一把这妖怪逼急了……”
苏铁心想了想,不再多说,反身朝蒲柳村方向走去。
月光洒下一地清冷的光华,行歌手中的缘尽反射出森然寒光。
苏铁心靠在井台上闭目养神,转身看到行歌一遍一遍抚摸长剑的样子,嗤笑道:“牛鼻子,你不是不着急么?”
行歌没有理会,只是静静的擦拭剑身。
苏铁心索然无味,干脆挪动身子躺倒地上,准备大睡一场。
“酒糟鼻,你想小竹儿不?”
苏铁心回头,见行歌并未抬头。他面上有些发热,半晌才说:“当然想……不知道她这会儿正在做什么?想是该睡了吧……”他抬起头,看见月亮光洁的面庞上勾出淡淡的笑脸。
“小竹儿,她是喜欢你的吧……”行歌不再擦拭剑身,却还是没有抬头。
“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没有说过,但是我知晓的。就像我也没有告诉她一样,我知道其实她也知道……”苏铁心觉得自己这话说的简直傻的厉害。
行歌似乎没有注意到苏铁心的窘迫,他抬起头,问道:“那如果她是不喜欢你的,你还会想她么?”
苏铁心愣了愣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想过这样拗口的问题。沉默了半晌,他小声说道:“许是想的吧……”顿了顿,他似乎想明白了,大声说:“肯定想的,会想的。”
行歌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便没有了声音。
苏铁心心中糊涂,不知道自己这个平日里敢作敢为的朋友为什么会变得吞吞吐吐。
许久,行歌才小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白日里见了余越儿,便恨不得把我能拿出来的东西都给她看,见她高兴我便高兴,见她委屈我便委屈,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她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我还要去自找没趣……刚才那一会,我险些被那影魅刺死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为了救她死掉了,心里也是欢喜的……”
他仰起头,脸上纠结着散不开的迷茫。
“明日里我要去救她,或许真的会死,可是我还是不后悔。只是……我死了无所谓,我不想让你和和尚都跟我去犯傻。”
苏铁心坐起身来,郑重的看着他的朋友。他握紧拳头,狠狠的砸在行歌肩头,行歌肩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崩裂,渗出大团的血污来。他将自己的手掌在剑刃上划破,死死的抓住行歌的肩膀,让自己的鲜血渗进了行歌的肩头。
“说的是什么狗屁!我们是朋友,你不明白么?就是呼喝一声便会生死不计的朋友,懂不懂?莫说是你心上人被人掳走了,我们跟你一道去救她,便是有人辱骂你,欺负你,我也要去揍他个半死!我们是朋友啊,笨蛋!”
苏铁心掌心的血液与行歌肩头的血液交融,慢慢的发出红色的光芒。
这是血誓。
钟山门人立下此誓,便为结誓之人赴汤蹈火,不死不休。若有违背,则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少年人的热血豪情,说出来如同燃烧的烈火,能瞬间照亮漆黑的夜空。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无所畏惧的时代,我们冲自己的朋友讲出热切的话语,希望能终此一生都陪他赴汤蹈火,希望年少的心能燃起熊熊的火焰,希望前路的坎坷能因我们紧握的双手变得平坦……我们无所顾忌,我们笑脸灿然。
然而慢慢的,我们变得懦弱,变得寡情,每日里跻身于茫茫无尽的繁琐之中,忘却了曾经发誓要一起欢跳的朋友,也忘却了曾经一起高唱的歌。甚至我们拔剑相向,要将对方斩在剑下。年少之时的热血却已经成了血红色的背景。我们才知道,这世间之事,并非简单的像年少之时那句奔腾的话语。
行歌愣愣的看着郑重的苏铁心,心头气血翻滚不休。许久,他抛下手中长剑,伸出左手,与苏铁心收回的右手重重相击,而后露出了一口闪亮的牙齿。
苏铁心啊的一声,对着掌心使劲的吹气,大骂道:“牛鼻子,使这么大劲做什么,疼着呢……一不小心割得有点深了……”
行歌哈哈大笑,回头说道:“和尚,佛缘未必能胜过此时吧。”
慧生的白色僧袍在夜风里挥展,泛着清冷的月光。他低头合什,微笑道:“阿弥陀佛。”
行歌心中欢喜无限,向后躺倒,伸手摸了怀中的鞋子,昏昏睡去。
蒲柳村在深夜中安安静静,随着三个少年一同睡去。
行歌抛在一旁的缘尽长剑悄无声息的闪过一道青光。
苏铁心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叫家还的小家伙蹲在自己身旁,静静的看着他放在手边的长剑。他笑了笑,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着眼前不好意思的孩子,问道:“你爷爷呢?”
家还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屋子:“爷爷在做饭。”
苏铁心抓起长剑接着问:“你喜欢剑么?”
家还点了点头:“恩。我想像大哥哥一样,学了本事,去打坏人……还能挣好多好多钱,给爷爷买好吃的,把爹娘找回来……还要还要……”他想了半晌,不知道还要些什么,于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脸红了起来。
苏铁心笑笑,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道:“好,等大哥哥忙完这遭事情,回来便教你使剑。”
孩子猛地抬起头,眼睛中闪烁着欢喜的光彩:“真的?”
苏铁心点点头,伸出手来:“大哥哥说话算数,拉钩。”
家还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指勾住苏铁心长满茧子的大手,认真的说:“拉钩钩,不耍赖,耍赖是小狗。”
苏铁心哈哈大笑,也认真的说:“耍赖是小狗。”
孩子脸上喜悦的神采更甚,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苏铁心的剑,蹦跳着回屋去了。
苏铁心起身,看着单薄瘦弱的孩子,像是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许久,他叹了口气,转过脸,冲着蒙了斗篷呼呼大睡的行歌笑骂道:“牛鼻子,赶紧起来,天亮了,再不起你心上人就没命了!”
行歌一动也不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苏铁心大怒:“赶紧给老子起来!”转身一脚踢去。
咚!
苏铁心心中一惊,顾不得脚指头上的疼痛,上前一剑挑起黑色的斗篷。
“妈的!”他大骂了一声,抬头看到从入定中醒来的慧生也是一脸的疑惑。二人一同大叫:“不好!”
那斗篷之下并无行歌人影,却是村中用来掩盖井口的那块巨大的青色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