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林中空地,月光照亮了宽阔的草坪。银白色的光线完全洒落在对面树林的枝干上。那是一片山毛榉林,在珍珠色月光照耀之下的树干比原本还美。树丛中有极细微的骚动,还有银铃似的叮当声。叮当声响起之前,所见只有一片山毛榉林,但响起之后,随即有个全副盔甲的骑士伫立在壮丽的树干之间。他的身形静止而凝定,仿佛超脱于尘世之外。他骑着一匹巨大的白马,马儿神态专注,一如主人。他右手持一柄修长而平滑的比武长矛,矛杆底部靠在马镫上,矛身高立于树干之间,轮廓衬着丝绒般的天幕。这一切都在月光笼罩之下,泛着银光,美的难以言喻。
小帕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上前向骑士寻求帮助是否妥当,因为森林里有太多恐怖的事物,连这骑士也可能是个鬼魂。身形微微起伏的他看起来的确有九分像鬼,似欲以心眼看透四下的幽暗。最后男孩打定主意,就算他真的是鬼,好歹也是骑士变的,而骑士应该会信守扶倾济贫的誓言吧。
“请问一下,”他走到神秘人物的正下方,问到,“你知不知道会玛林斯爵士城堡的路要怎么走?”
鬼魂吓一跳,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同时从面甲底下发出模糊的咩咩声,好像羊叫。
“请问一下。”小帕又开了口,结果才说到一半,就因太过惊骇而住了嘴。
鬼魂掀开面甲,露出一对结霜的大眼,焦急的大喊:“啥?啥?”然后竟摘下了双眼——一副玳瑁框眼镜,由于封在头盔里,所以起了雾。他想用马鬃擦拭镜片却越擦越脏。他又高举双手,想用盔顶的羽毛擦擦,结果长矛掉了,眼镜也跟着掉了,只好下马去找,面甲却又合了起来。他掀起面甲,弯腰寻找眼镜,再站起身,面甲又落下,害的他可怜兮兮的大叫:“哎哟,我的老天爷!”
小帕找到眼镜,擦干净后还给鬼魂,他立刻戴上(面甲又合上了),然后逃命似的爬上马。上马之后,他伸手准备接过长矛,小帕立刻递了过去。觉着一切稳妥之后,他用左手掀开面甲,并扶着固定住。他就这么举手盯着男孩,像是迷途的水手搜寻陆地一样大喊:“啊哈!我说这是谁,啥?”
“打扰了,”小帕说,“我是个小男孩,监护人是玛林斯爵士。”
“好家伙,”骑士说,“我这辈子没见过他。”
“您知道回他城堡的路怎么走吗?”
“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带我自己也不熟哪。”
“我迷路了。”小帕说。
“说来好笑,我迷了十七年的路啦。”
“我是派林诺国王。”骑士继续说,“应该听说过我吧,啥?”面甲哐当一声合上,仿佛是“啥”的回音,不过马上又打开了。
“从十七年前的圣米迦勒节开始,一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追那只寻水兽。无聊的很啊。”
“我想也是。”小帕说。他没听过派林诺国王,也不知道寻水兽。但他觉着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最保险的说法。
“这是咱派林诺家的重大责任,”国王骄傲的说 “只有派林诺家的人才抓得到它。所以要让派林诺家每个人都有这个念头。粪煤啊什么的。”
“我知道粪煤是什么!”男孩兴致来了,“就是被追捕的野兽的粪便。”
“这孩子真聪明,”国王称赞他,“我几乎什么时候都带着粪煤哩!”
“不大卫生的习惯,”他补了一句,神情沮丧起来。“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讲到这里,他的面甲垂的很低,到后来小帕决定先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一边,给对方打打气,于是提出来一个他应该挺有资格发表意见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和迷路的国王聊天,总比独自迷失在森林里好的多。
“寻水兽长什么样子呢?”
“哎,我告诉你,咱叫他格拉提桑,”国王装出一副博学多闻的样子,也健谈看起来。“总之,你要怎么叫都行。”他亲切的补上这句——“这玩意生个舌头,豹子的身体,狮子的屁股。不管他走到哪,都会放屁。当然,喝水的时候不会。”
“那一定是很恐怖的怪兽。”小帕焦虑的环顾四周。
“的确。”
“您是怎么追捕他的呢?”这问题似乎不大恰当,因为国王神情越发颓丧了。
“我有只猎狗。”他黯然说道,“就在那呢。”
小帕顺着那根意志消沉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树上缠着一根打绳子,另一端绑在派林诺的马鞍上。
“我看不太清。”
“我看准是绕到那边去了,他就爱和我唱反调。”
小帕走到树的那一头,发现一只大白狗正忙着抓跳蚤。他一见到小帕,立刻晃着身子,傻乎乎直笑,拼命想舔舐他的脸,可因为被绳子缠的动弹不得,所以只有喘气的份。
“它骑士是个好猎犬,”派林诺说,“就是喘个不停,总让那东西缠住,而且爱唱反调。再加上我这面甲,有时我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您为何不把他放开呢?”小帕问道,“这样他就会自己追寻怪兽了。”
“一放他就跑啦,我告诉你,有时我一个星期都看不到它咧。”
“少了它还真有点寂寞,”国王补充道,“跟着怪兽到处跑,却从来没找到过。总是有个伴,你说是吧。”
“他看起来挺友善的。”
“就是太友善了,有时我怀疑他根本没在追怪兽。”
“它看到怪兽会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做。”
“哎,这样啊,”小帕说,“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有兴趣了吧。”
“反正我都八个月没看到怪兽了。”
从谈话一开始,这位可怜的老兄语气就越来越哀伤,现在竟哽咽起来。
“这就是派林诺家的诅咒啊!”他喊道,“永远四处奔波,追着那东西到处跑。它到底有什么用?你得先停下马帮猎狗解开绳子,接着你面甲滑落,然后你戴着眼镜却又看不到东西了。没地方睡觉,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冬天犯风湿,夏天会中暑。这身讨人厌的盔甲要花好几个小时才会穿上,不是热的像个煎饼就是冻得发抖,而且还会生锈,还得整晚不睡帮它上油。唉,如果我有间自己的漂亮房子可住,那该多好!”国王变得有些哽咽。“里头有床,有真正的床单和枕头。我要是有钱,就买这些东西。然后就把这匹马养到草地上,叫那条猎狗出去玩耍,再把这身盔甲扔到窗外,让那头怪兽追它自个儿去!”
“如果您能带我回家,”小帕狡黠的说,“我保证玛林斯爵士会让您在床上睡一晚。”
“你这话当真?”国王叫道,“在床上睡?”
“还是羽毛床哟!”
派林诺双眼圆睁,大的像碟子。“还是羽毛床!”他缓缓的重复了一遍,“有没有枕头啊?”
“羽绒枕头。”
“羽绒枕头!”国王悄声说。他屏住气,然后一口气呼出来。“您这位绅士府上可真是舒服!”
“而且距这里不到两个小时的路。”小帕乘胜追击。
“这位绅士当真派你来邀请我过去?”(他已经忘了小帕迷路的事情)“我说他人真好,真是好啊!”
“他见到我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小帕真诚的说。
“啊,他人真是太好了!”国王又喊了一次,便开始手忙脚乱的整理马具。“他一定也是个可亲的绅士,才会有羽毛床!”
“我看我得和别人睡一张床吧?”他怀疑的补充一句。
“当然是您自己咯。”
“能自己睡一张羽毛床,还有床单和枕头。说不定还有两个枕头,或是一个靠枕,还不用准时爬起来吃早餐!您这位监护人会不会准时爬起来吃早餐呢?”
“从来没准时过。”小帕说。
“床上可有跳蚤?”
“向您担保,一只也没有,也不可能有。”
“我的天!”派林诺喊道,“我不得不说,这真是棒的没话说!天知道我多久没睡过羽毛床,还不用带着粪煤。你说要走多久才会到?”
“两个小时。”小帕说。就在这时,离他们不远处响起一阵噪音,把他的话音淹没了。所以“小时”两个字他是用吼的。
“那是什么东西?”小帕惊叫。
“听啊!”派林诺激动的大喊。
“上天保佑。”
“是那只怪兽啊!”
这位满腔爱意的猎人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准备继续执行他的任务。他拿起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因为那是他唯一触手可及的布料。同时,猎犬的低嚎和嗜血的狂吼响起。他赶在面甲自动盖上之前,将眼镜戴在长长的鼻梁末端。然后他右手抄起长矛,向着噪音的来源驰去,却被缠在树上的绳子扯住了,傻乎乎的猎犬发出悲鸣。他哐啷一声跌落马下,不出一秒的功夫,国王已经站起身。小帕确信,他的眼镜已经摔碎了。派林诺一脚踩着马镫,绕着白马想跳上去。马鞍的系带通过考验,他也设法上了马。比武长矛夹在腿间,接着朝着猎犬把自己缠起来的反方向跑。他多跑了三圈,猎狗也叫着往另一个方向跑。他再往回跑四五圈之后,人和狗总算都脱离了束缚。“嗨哟,哈!”派林诺国王一边大喊,一边在半空中挥舞长矛,在马鞍上兴奋的摆动着,便消失在幽暗的森林中,后头跟着被绑在另一端的倒霉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