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热得像个正不断从下往上冒着水蒸气的蒸笼,头顶上阳光暴晒,地上为了这次摘牌特意铺就的碎石子路往人脸上不遗余力地挥洒着滚烫的热。西边的木棉一动不动地立在太阳底下,连成团的木棉花都少见飘落。
长队从东街排到西街口,时不时传来布料摩挲的声响,有锦衣华服的,也有同她一样简单布衫的,但不管是否贫穷富有,都将自身收拾得整齐干净,大多人脸上都带着难以自制的愉悦和历经多场考试后站在此处的隐隐自豪澎湃。
“排好队,一个个走。”
“前面那个,不要插队,张头胡闹什么,说的就是你!”
长衫后背逐渐被汗浸湿,洇深了一块圆形痕迹,前方队伍仍以龟速前进。
柳开扯了扯领口,试图让不存在的凉风能通过这个小口渗入皮肤,来醒醒她略微昏沉的脑袋。
天碧蓝如洗,她微微眯起眼睛:“这天要下雨了。”
柳庭南双手将藏蓝色的乘黄披风撑在两人头顶上,宽袖垂落,时不时扇一扇,豆大的汗珠子从额角细密的黑发不断渗出滚落。
“这会儿求雨神还不如求求天宫那只兔子,让他问问后羿她老婆,放不放她丈夫出来干活。”说完伸长脖子往前探了探,低声咒骂:“搞什么名堂,不就领个牌子,至于每个人都搞那么久?”
柳开很早就注意到,这条队伍下走出的人并不是每个人手上都能拿到考牌,按理说今日不过走个过场,正经像他们这样从底下一层层选拔考上来的,手上都有每次对应的文书,文书即能证明他们有无考试的资格。交上文书,再问上几句话,名单上资料一对,考牌自然能得手,不至于花费这么长时间。即使有人冒着炎炎夏日妄想造假蒙混过关,也不该那么多人没有拿到考牌。
前头又有一个年轻考生走了出来,耷拉着头,手上抓着一堆纸书,显得无精打采。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我拿到考牌了!”
压抑的气氛被一阵欢呼声打破,回头一看,黑底金字的牌面让年轻人拽紧了双手,眼里闪过无奈、不甘和艳羡。
呆呆站了半响,才像霜打的茄子般盯着泛黄的鞋皮,抬脚欲离开,忽感肩上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一个脸上婴儿肥还没散退的少年绕到面前。
“真嫩啊!”考生想到,心底不由地升起几分迷茫,“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呢,这么小便能参加省试了。”
还没等他开口,眼前的小孩便对着自己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把自己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人又换上了一副欲语还羞的羞涩面孔。
“兄台,我与大哥来得晚些,排队排到现在,眼看着队伍安稳不动,心中实在焦急,不知道前头是何光景?我们兄弟二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若是考官太过严苛,恐无颜回乡见父老乡亲。”
小孩声音虽然稚嫩声线却是从容不迫,给考生一种怪异却说不出口的感觉。
顺着手势看到队伍中确实有一个不断朝这边做着口型的男子,想来是担心幼弟单独行动,又恐好好排了半天的队伍得从头再来。
心里的警惕消了大半,想到方才考官的场景心里又卸了力。
“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就是交交文书,按例问几句话走走过场,我前头那位连文书都没仔细看,交了钱便给过了,也怪我事先没打探好消息,今年的过考钱又涨了,就是因为银子带不够,唉......只能明日才重新走一趟了。”
柳开神色怔愣:“还要交银子啊......”
“嘿!”考生有些错愕,上下扫了扫柳开,心下了然,道:“小兄弟,第一次考吧。”
微微压低了声音:“这里头水可深着呢!”
手指了指正襟危坐的考官,指尖移到脸色灰败走出来的考生,说道:“每年都收银子,以往一年涨一个圆钱,今年撞了邪,一口气涨了一两,几年下来,已经是两个半圆钱了!诺,那没拿到牌子的多半兜里空空,当然,也有人塞得多的,考官一高兴,还能求个干净清凉的好位置。”
“考场每个人都用板子隔开,每个隔间就有一个人守着,得在人眼监视下吃喝拉撒睡,里头不透气,不仅得伴着屎尿味吃干粮喝水,一早上下来身上都是馊味,还得集中注意力写卷子,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有钱的人就好过多了,不仅马桶单独隔间放着,监考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偷偷送水送菜,身上轻松,心里也放松。我前次考隔壁那哥们就考到中场吃鸡腿,嗬!那香气差点没让我嫉妒哭了。”
“我、我家里穷。”柳开嘴唇发抖,眼眶微红,仿佛被这不公正的做法气得快哭了:“照这模样,穷人永无出头之日了,这还有王法吗?”
别说两个半圆钱,她连零头都不愿意拿出来!
“哎哎哎,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得回家筹银子去了。劝你一句,若是想好好考这场,还是得想想法子,左右把银子交了,大伙都这么过来的,都一样的,哪有什么公正不公正。”
那人见柳开抿着嘴不说话,还以为他一时接受不了,摇摇头走了。
两人排完队,最后果真卡在“买考钱”这里,一路上柳庭南骂骂咧咧,柳开却是沉默寡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