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如朔带披撒在半空,横亘了许久无人问津的城墙与天际,红墙绿瓦上的绿苔已经被烈日烧灼干枯,露出根底的白,夜与热交融,仿佛要把人内心的情与爱都浇上愤恨的汁液喷薄出来。
华美的凤冠近日格外沉重,向下挤压着柳开纤细的脖颈,使得优美的脖颈青筋毕露,狰狞爬上了光滑细腻的下颌,那股重力却还不放过她,脊椎骨不堪重负,化为了订骨钉,将她直挺挺地钉在了原地。
恨与痛在低头扫过满裙的红时便消逝了,她的面容平和,手举着染血的刀,在完成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件事,就像是以往她遇到的那些执行任务的杀手,生则生,死则死。
“我再如何落魄,也是这大唐名正言顺的皇后,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我以往忍你,只不过是看你是老丞相独女,恩相桃李遍天下,我自受福荫。再者这偌大后宫杂事繁琐,也是没空搭理你,你一个大家闺秀独守闺阁二十余载,生生熬成老姑婆,我怜你不懂事,世人嘴杂,亦不理解你一心想往别人家做小的心思,你名声恶臭,却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敢骑到我头上来。功名利禄,过往云烟,换做我年轻时的脾性,你还能在我面前蹦跶?”
“柳开,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倚的毒妇,你这个从乡野泥地里爬出来的粗野女人!谁人不知道你浪荡荒淫、不守妇道,连你的亲生儿子都不愿意多瞧你一眼呢!多少士子大家书写你的不堪,多少人在等着看你的笑话,你还真当这后宫、这天下是你姓柳的一人的?皇上他啊,早就腻了你了。”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身披地凤袍,她被眼前人生生折断了双腿,一张如剥壳鸡蛋一般光滑无暇的脸上此刻横亘了一条血肉翻飞的沟壑,从右额角到左下巴剑,若再下一寸,便能生生切断她的颈动脉。
狭长绝美的凤眼此时布满怨毒和惊恐,她疯狂地惨叫着,双手扭曲地向前乱抓着。
精致的牡丹绣花上滴上了血,血珠未融,如同清晨候鸟的啼泪,明黄金线融入血红的裙摆,映入了柳开布满血丝的眼。
她内心如一汤死水,却在看到那张平日里最是温柔连一丝表情都如静心设计的脸扭曲疯狂时觉得好笑。
她柳开,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呢?凭什么都要怨她恨她?
地上那重工绣制的大红牡丹凤袍同承乾殿上的那明黄的九龙龙袍恰好凑成了一对,是在她为了讨回逸儿欢心而焦头烂额时,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那个以往对着她甜言蜜语说不尽的男人,那个她从幼年到现在托付了一腔真心的人,那个她放弃了所有敞开心扉的枕边人,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亲自吩咐织造司,搜刮尽了天下所有好材料赶制的。
多少上好的绫罗绸缎、珍珠金线一车车不要钱地往宫里送来,只为了博佳人一笑,弥补他这些年来对心上人的“亏欠”。
是了,他说他第一次中意的女子是窗前的白月光,是心口上的朱砂痣,这辈子疼着怜惜着,就算死了也要把那份情意带进棺材板的。
可惜她那时眼高于顶,只当左耳进右耳出,自信地认为自己的枕边人不会与自己离心。
那段时日宫里的人想必都在看她的笑话吧,也许怜悯她,谁知道呢?说到底,郎情妾意,是她当了唯一的罪人。
柳开觉得自己活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恣意潇洒,凭借着才学得了宠爱轻易登上高位使人仰慕,以至于后来感恩德,遵圣意,不顾众人反对,一心为人妻为人母,反倒是被困在这高高的城墙之中,折了羽翼,摔了个身心尽碎。
看着眼前绝美的女人哭泣着,双肩柔弱地颤抖着,瞪着一双漂亮极了的眼,恨不得将自己拆穿入腹,那被自己划开的伤口涌着血,血肉狰狞地外翻着,糊了她满脸。
真是美极了,天下第一才女,初初露面,便惊艳绝世,多少人为她倾倒啊。
记忆倒错,柳开有些恍惚,入宫以后精心护养多年的指甲断了一半,指间填满污浊,磨了手茧的右手沾满了鲜血,是谁的血呢?
她努力回想却是记不清了,她错愕了一会儿,也许就几秒,方便练武的窄袖便衣便成了宽袖华服,显得束手束脚,她开始不适应起来,又多少想起了一些东西。
哦,她年轻英俊的丈夫说,想护着她一辈子不受伤害,让自己给她一个机会,想一辈子宠她、敬她、疼惜她,会替她照顾好爹娘,只要她拿着诏书、穿着他精心准备的华服,一起登上那高不可及的位置。多么简单啊,她动心了,答应了。有一必有二,后来啊,她又被哄得放下了顺手的长剑,为他磨去了指节间的粗糙突起的茧子,费尽心思地遮掩着身上新旧交错的伤口,做起了高高在上的笼中鹊。
“啊!” 女人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打破了她的回忆,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失神,女人惊恐着,“你杀了他?”
“哈哈哈,你杀了他,你居然杀了他!你这个疯子!疯女人!疯女人!”
地上的女人扭曲了脸,拖着一双破败的双腿奋力往外爬去,“我要活着,我不跟你这样的疯子待在一起,我要活着!”
摇曳的凤袍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柳开没有去理会想要逃走的女人。
她也有一条同样的凤袍,但却是纯白的,那个人双手捧着进献的时候眼里分明带着真诚,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说:“纯白凤袍象征着纯洁的感情。”
柳开收下了。
自此之后,便成陌路。
她突然觉得活得没意思极了,她爱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只为得到她手中的权力,她捧在手心中的儿子待她如仇人,她一辈子所作所为自认无愧于心,却在生前死后被人狠狠戳着脊梁骨。
终究是遗臭万年,倒也不算白活了这一世,白走了这几十年。
火焰从废后冷宫开始熊熊烧起,吞噬了整个皇宫,等大军赶来之时,年轻帝后已成焦骨。
柳开的魂魄飘荡在皇宫之中,不知是怨气未散还是黑白无常忘了来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绕过自己漆黑的躯壳,不顾身份不嫌脏污地扑在那女人的尸体上哭的肝肠寸断,一声声哀泣喊得身后的侍女太监暗暗抹了眼泪。
她已死了不能再死了,死前还拉了奸夫**陪葬,本应该清清白白来去无牵挂,可看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被不孝儿气得肝疼。
她魂魄正要消散,却被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猛地穿了过去,惊愕之间浅淡的神魂却又凝实了。
柳开愤愤不平间又禁不住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人间事未了这人是走不了的?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怨鬼索命?
怨鬼说不得,她却是看到了几十年未见的死对头。
晏修那人向来没个正形,即使虚长了她一个年轮也尽是风流,此刻却是全程冷着脸为她和那对奸夫**收尸,看着他强硬地将悲痛欲绝的年轻太子噎得半句话说不出,将自己的尸骨同那狗皇帝分开,化了灰,带去江南的水乡扬了,想来尸骨尽入了鱼肚。
虽在旁人看来惊世骇俗,柳开对他的做法颇为满意,想这贼人倒是懂她心思,她本就是外乡来的野丫头,生前没做什么好事,死后倒是能喂喂家乡的鱼儿。
比起那个欲将她鞭尸的不孝子来,晏修也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