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午
晏昼浮屠檐角,纵酒半纱窈窕。
佛笑少年郎,只是人间易老。知晓,知晓,还有红尘未了。
这座佛塔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九层八面玲珑塔,虽名曰“玲珑塔”但是是一座规模恢宏庞大的空心塔,塔内是一座立着的释迦摩尼金像,金佛面相雍容华贵,眼眸微开,目及远方,唇闭微笑,虽是雍容但鼻梁高挑,佛像的发髻并不是螺卷旋纹而是犍陀罗水波纹,倒像是出自唐匠之手。佛像衣着简朴,线条流畅,似有风起欲飘之状,右手曲臂,手指朝天,左手莲花,手指朝地,仿佛天地尽在其中。
小沙弥将少年引向佛塔二层,边上楼边向少年说道:“这虽是座金佛,但实际上是座空心铜佛,泥身裹着铜,这佛祖像中藏有顶梁主柱一根,其余梁柱七十二根,单是佛首就占满了整个第九层呢。”
少年惊道:“我实在不懂如此佛像、如此塔楼竟唤得‘玲珑’二字,怪哉怪哉。”
小沙弥抿嘴偷笑道:“师父从未对我说起过这其中缘由,可能他老人家也不知道吧,嘻嘻。”
少年亦笑道:“你倒是个小机灵鬼呀,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偷偷告诉你师父,你师父打你屁股。”
小沙弥一扭头,一副傲娇的模样说道:“我师父平时是最疼我的,绝不可能打我屁股的,再说哪有你这样人,哼......早知我就不带你观寺了。”小沙弥嘟起了小嘴,小手挽至胸前,一副生气状。
少年见到小沙弥这般模样,开怀一笑,蹲下身来道:“我这里有几块桂花橘子糖,给你,你不要再叫我‘施主’了,唤我一声‘哥哥’如何,我自然叫你一声‘弟弟’,这事当然不会告知你师父了,如何?”说着少年从怀中掏出了桂花橘子糖展开放入手中。
那桂花橘子糖可不一般,是选用上等麦芽糖熬成汁,在熬制过程中加入甘橘汁,故成色橘黄透亮,熬制好后固膜成型,先需要在凉水中快速焯一遍,然后放在泡满桂花的温水中反复揉捏,将桂花揉进麦芽糖中,再将麦芽糖中的空气挤出,这样既保存了桂花的完整性,又不因温度过高而失了桂花的清香,最后用温浓糖水温软,放入梨花木的小方盒中用榉木小锤砸实定型,定型后取出用凉水冲洗一遍,晾干装盒。这桂花橘子糖晶莹剔透,看得清里面朵朵桂花,好似一块成色上佳的琥珀,裹在黄纸里,在少年手中,阳光一照,里面的桂花勾画了一层金边,反射的阳光透过糖壁,熠熠生辉,好不诱人。
小沙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少年手中的糖,眼里泛着光,嘴微张,口中的涎水润湿了红色的小嘴唇,白皙的小脸蛋微微泛着红,更衬这小嘴的红艳。
小沙弥甜甜地说道:“真哒,小哥哥?”说着小沙弥就要伸手去拿那桂花橘子糖。
少年大笑一声道:“哈哈,乖弟弟,我倒是多了你这么一个佛门小弟弟,好、好、好!”少年将一小包桂花橘子糖都塞给了小沙弥。
小沙弥将一小块桂花橘子糖放入口中,“咂吧咂吧”咽了一口口水,将糖在嘴中捯饬到了左边,左边的小脸瞬时鼓成了个小包子,小沙弥含糊地说道:“师父常讲无功不受禄,我既然吃了你的糖,那你在寺中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来照顾。”
少年笑道:“哈哈,那我倒是要先谢过贤弟你啦!”
小沙弥继续将少年引向佛塔高处,少年边走边抬头观望着,这座佛塔虽然宏大,但是细节之处却造的精巧:木梯交叉着延伸向上,木梯的正面和一旁的栏杆雕刻着花纹并没有上色镀金,显得朴素无华,但是在楼梯的背地一面却埋着金丝纹饰,走在木梯之上,抬头望却,巨大的金佛身边好似环着一圈圈金环,壮观至极,让人神情恍惚,仿佛看到了佛光普照之象。佛塔的每一层并没有很大空间层板,因为塔中间立着一座巨大的金佛,贯穿九层,每一层都有似阁楼般的一圈窗户,佛塔一层八面共木窗四十八扇,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四周的山峦与对面的含渊阁。
小沙弥与少年每走一层便行绕一圈,观赏这四周景色。
少年问小沙弥道:“贵寺日日叩拜的人多吗?”
小沙弥道:“香火倒是极旺的,但是这后院的玲珑塔和含渊阁主持师父却很少让人拜访,这两处都是佛门重地,所以鲜有人至。也不知师父为什么让我领你至此,等会儿还要去含渊阁呢。”
少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小沙弥又道:“你是不是也偷偷给师父桂花橘子糖了?”
少年乐了,笑道:“可能你师父见我素有佛缘吧,再说你师父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物,为了口糖吃,就给我大开方便之门?”
小沙弥道:“不不,那倒不是,师父高尚,怎会和我一样,我只是觉得这桂花橘子糖好吃至极,我要给师父留两块,师父应该亦会喜欢的。”
少年看着眼前可爱的小沙弥道:“你倒真是个小机灵鬼呀!”
小沙弥没有理会,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桂花橘子糖塞进了小嘴里,蹦蹦跶跶地向前跳着、走着。
九层佛塔之高,少年与小沙弥走走停停,整整小半个时辰才登上了塔楼。在佛塔最高处第九层中间只能看得见一颗硕大的佛首,佛眸的眼眉之长足有九尺,眼珠足有半个人的大小,看向远方,九层的阁窗具开,快到正午的阳光穿过阁窗洒在了佛像的眼眸之上,整个九层泛着金光。
少年站到佛眼前的那扇窗前,面向山峦,微风轻抚,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雨后初晴的空气,新鲜甘甜,微微夹杂着竹林的气息,雨后的初阳柔绵,洒在少年俊俏的脸上,少年撑着头、闭着眼,满眼的红韵,少年贪婪地呼吸着,久久不动。少年背对着小沙弥,小沙弥见少年久不动,问道:“施主,哎,不对,哥哥,咱们赶快去看含渊阁吧,如何?”
少年道:“景色如此,急什么呀?”
小沙弥道:“昨日师父给我布置了功课,今日晌午前要抄完所剩的经书,陪你看完我还要去抄经书呢!”
少年道:“那你快去吧,我一人在此观赏即可。”
小沙弥道:“真哒,你一个人可以?可不要走丢了,我小的时候可走丢过。”
少年道:“哈哈,不会的,你快去吧,快去吧!”
小沙弥:“那我可走了,到了正午打过钟便可以到下面用斋饭了。”
少年笑道:“知道了,快去吧,快去吧。”
少年目送着小沙弥下了佛塔,疏了口气,悠悠地走了一圈,抬头向四周望着,又回到了那扇窗前,少年见四处无可坐之处,为了那美景、初阳少年竟翻身越上了窗户,身体依靠在窗架上,左腿踩在窗外的瓦片上,右腿耷拉在窗台上,静静地悬在空中,左臂搭在左膝上,右手卧在怀中,远看少年似猫儿一般仰卧在木窗之上,少年仰着头,也靠在木窗上,依旧面向着阳光,闭着眼,吸着新鲜的空气,久久未动。盏茶功夫后,少年低下了仰着的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泄了,嘴角浮现一丝微笑,睁开了眼,挥手解下了系在腰间的金丝白葫芦。这金丝白葫芦其实是金丝白玉葫芦,葫芦底的落款嵌着白玉,葫芦上的金丝花纹只有两处,一处在葫芦口,一指宽的金丝祥云图饰环绕其上,另一处则是在葫芦中间细口处,环绕一圈的则是两指宽的金丝惊涛海浪图。少年提手拔开了葫芦塞,顿时飘出了一股酒香,这葫芦里竟然真装着佳酿。
少年仿佛已经神情模糊,笑着对佛祖自言道:“我不信你,但我敬重你,我就不入乡随俗了,敬你一葫芦酒如何呀?”
说着少年举起手中的葫芦,对着佛像轻轻一抬,仰头灌了一口酒,如饮甘露,如痴如醉,转头又望向了远处的青云峰。
少年一边喝着酒一边自言自语,又仿佛与佛祖聊着天:“佛祖呀,就算你在这里能矗立千年万年,能看得懂这沧桑人间,能体会得到这炎凉世态,那又如何呢,不依旧只能静静地望着,望着这世间的繁华与衰落,望着这人间的温情与苦难。”
少年用手拨开胸前衣襟,半开的衣襟露出了洁白的肌肤,让阳光直照胸膛,举起手中的葫芦“咕嘟嘟”又灌了两口酒。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呀,若是有来世我不成佛,就成为一粒沙、一颗尘埃,随风而逝,去向远方,没有情感与欲望,没有世俗与羁绊,不留恋现在与过去,不期盼着这个王朝的未央,不顾镇守山河国门的责任,不去爱任何人,不去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默默地看着这与我无关的大千世界罢了……”
少年摇了摇所剩的半葫芦酒,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可惜这一世不行啊,我与这世人一样,生来便是儒士,生来就与这功名利禄分不开,出生就在这尔虞我诈的人间……”
少年又扬起了头,喝着手中的酒,这时的阳光正好洒在了少年的身上,从佛像上反射的金光亦照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的一身白衣在阳光和金佛的照耀下竟也反射出熠熠生辉的金光,正午的红日当空,温度渐渐升高,再加上少年醉酒,白皙的脸庞两颊出现了红韵,少年神志不清地仰着头,微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天空,淡蓝的天空在少年的眼里微微泛着橘红,即便身居九层,微风阵阵,但少年仍是感觉气血上涌,好似发烧一般,少年直接敞开了上襟半卧在窗栏之上。少年望着,望着这发红的天空,恍惚间少年仿佛看见了身旁的金佛隐约出现在眼前,佛像仁慈地低头望着少年,开口言道:
“我虽是泥身铜皮镀的金,可是也在这里站立不了千年万年。多少香客来这佛庙祭拜,表面上虔诚恭谨,但心中又能有多少敬重之意,又有多少人懂这经书中的奥妙、懂这人间红尘外的宇宙星河,只不过都是在佛前诉出自己的欲望罢了,信我信佛只不过是对他们内心的慰藉。”
少年又喝了口酒,咧嘴笑着含糊道:“对,你说的对,佛祖高见呀,哈哈。”
佛祖亦笑道:“你这少年道是有趣,别人在佛祖面前都是恭恭敬敬以表虔诚之心,而你倒是在我面前毫不避讳,拜佛的竟要给佛祖敬一葫芦酒,传出去倒是耸人听闻,你就不怕这寺中的僧人用木棍将你叉出寺外。”
少年立起了头,打了个酒隔,笑着说道:“我是打心眼里敬重你呀,我的佛祖,那些表面恭恭敬敬的人心里信你倒不一定敬你,不遇难不遇险,他们会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吗,恐怕不会吧,就算是现在在三世宝殿念经诵佛打坐的僧人心里都想的是你那经书吗?我比他们强,起码没有欺骗于你,至于被乱棍叉出,借他们一万个胆都不敢。”
佛祖道:“见心见性倒是抵不过你的诡辩、你的胡搅蛮缠!”
少年道:“我与佛祖你掏心窝子呀,这怎么能是诡辩呢?”
佛祖道:“再是花儿玲珑少年人,也耐不住这世间的事事与愿违,红尘无情似有情,不见当年人、不记当年事、不顾当年情,奈何?青丝如何,白髯如何,奈何奈何,人间易老,转瞬蹉跎。你少年依旧是个少年郎啊!”
少年道:“少年郎又如何,强说愁又如何,既入红尘,便要为国、为仕、为她,踏好这红尘。”
佛祖道:“知晓知晓,你倒是还有红尘未了呀!”
少年叹道:“是呀,这一世遇到的人,是上一世欠的债。这一世红尘未了,下一世怎为风尘?”
说至此塔下传来钟声,少年道:“不与你聊了,我该去吃斋饭了。”说罢便要起身,可能是酒喝多了喝迷糊了,也有可能是太阳晒久了晒晕了,起身辨错了方向,一翻身翻到了窗外的瓦片之上,窗沿与房瓦间有一节小腿的距离,只听得“咚”的一声,少年面朝瓦片砸了下去,趴在了青瓦之上,少年好似并不在意,翻了个身,躺平,蹭了蹭后背,酣然睡去 ……
幸亏佛塔够高,从地下看不到塔顶,不然会以为有一坨白绫挂在了这八角玲珑塔的塔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