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天气已经明显转凉,人们已经逐渐开始适当增添衣物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风。街头的树叶已经开始掉落,小草也已经不再是成片的绿色。秋天总是这么消沉,就连秋天里的人也是这么消沉,在秋天里人们不愿意工作,这个黄色的季节自古以来就是用来供人们收获、打盹、偷懒和足不出户的。如果一定要在传统的节气或者风俗里找到什么关于秋天的,那种刺激人心的活动,估计也只有“秋后问斩”了。但这些都是对于年轻人而言的,在老年人看来,秋天和任何一个季节似乎没什么两样,毕竟在这些垂垂老矣的人类眼中,每一天都是渐进死亡,每一天都没什么花样。
“你听说了么,今年冬天是百年不遇的寒冬!”
王肚皮往上提了提裤子,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他是大众健身馆里的常客,鉴于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很滑稽,他也被当作是一种常驻卡司似的存在。
“你听谁说的?”
李警司也站了起来,从摆在皮椅上的斜跨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他的手臂很粗,肌肉线条却不明显,可以这么说,在这个健身房里,每个人的手臂都很粗,而每个人的肌肉线条又都不明显。
“抖音上说的。”
王肚皮已经在腰上勒好了皮革腰带,站在史密斯深蹲架前,他的肚子挺得近乎要贴上身前的镜子,况且他还没穿上衣,一对硕大的胸部干脆就垂在了近乎要爆炸的肚皮上。
“傻帽,抖音上什么都说,抖音上还说曼德拉没死呢,你也信呗?”
李警司已经喝了半瓶水,这是他每天热身时候的常态,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坐在仰卧起坐用的椅子上,喝矿泉水。
“我呸!曼德拉是谁,你爹?”
王肚皮举起一片十公斤的配重,塞进杠铃的一侧。王肚皮真名其实不叫王肚皮,只是因为他肚子特别圆,而且每天早晨踏进大众健身馆的时候,大家总是见不着他的上衣,只能看见那一片白色的,发着光的肚皮。李警司当然也不是什么警司,警司是香港那边的叫法,只有电影看多了的人才故意这么叫。祖国大陆是人民公安,都要叫警察,尊敬一点的就叫警官。实际上李警司是地铁九号线的乘务管理员,就是戴着红色贝雷帽,穿着黑色制服,腰上别着个好像灭火器的玩意的那些人。大家这么叫他,是因为他要求人们这么叫他。记得上个月的某一个清晨他头一次来大众健身馆锻炼的时候,王肚皮是第一个跟他套近乎的人。
“您这个块儿,练得不赖啊。”
当时,王肚皮观摩了一会,就凑上前来了。
“嘿,瞎玩呗。”
“您属鼠的吧?”
王肚皮其实是想夸对方年轻,但又不想过于轻浮,实际上他或许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年轻。
“哈哈,我属龙的。”
李警司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大镜子,从镜子里打量着王肚皮,
“呦喂!我没比您大几岁,我属牛的!您贵姓?”
“免贵,您叫我李警司吧。”
“景思,好名字!”
于是自此往后,大家都叫他李警司,而为什么一个生于七十年代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会有“景思”这样秀气的名字,每天清晨盘踞在大众健身馆的里人们也就从来没多想过。
王肚皮刚才说曼德拉是李警司的爹,李警司是必定咽不下这口气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可能是因为他本来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或者只是因为曼德拉是个黑人,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太为难。总之,他已经抄起了一个哑铃握在手里。
“操你妈,你说什么,老子他妈给你开个瓢你信不信?”
他端起那个中不溜大小的哑铃指着王肚皮扛着杠铃杆的后背,
“嘿,我操!”
王肚皮不紧不慢地蹲下,让铁架子承受着杠铃的重量,然后艰难地从杠铃底下钻了出来。他喘了口气,正对着李警司挺了挺肚子,
“来啊!老子家里拆了一四合院,有的是钱!足够买你丫一条命!”
“我他妈弄死你!”
说着,李警司就要举起哑铃冲向王肚皮。这时候,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吼声从他们两人身侧不远处传来,
“别打架啊,打架判刑!”
说话的是老刘头。老刘头是真的警察,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战斗”在一线,而且不论春夏秋冬每天都六点起,不论风吹雨打每天上早班前都来大众健身馆,你要问他这一身老筋骨有什么可练的,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他会用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为了抓贼,贼太多了。”
按理说,针对这么爱岗敬业的老警察,北京市政府应该颁发他一个感动北京十大人物,或者至少应该颁发一个感动房山区十大人物,不过想必也没有这样一个奖,即便有也颁不到老刘头身上。
随着这一声低吼,沉默开始在健身房里蔓延。李警司像一尊蜡像矗立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哑铃,显然他不想就这么示弱,这只会让他们觉得他甘为人下。但王肚皮倒是没想这么多,他转过身去,好像压根没听见老刘头说的话。背对着李警司,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泰然自若地跟坐在器械旁的小崔寒暄起来。
“来啦,小崔,怎么半天没看见你啊?”
小崔其实不小了,俨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发际线和肚皮都开始你追我赶地向上和向外增长,但他似乎很享受别人叫他小崔。
“啊,王老师,看您在忙,没敢打搅您。”
小崔是个公务员,每天早上都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因此他也是为数不多早上练完了在这里洗澡的人,如果说其他那些人洗澡是为了给家里省水,那他其实完全就是因为时间充足。小崔还有管谁都叫老师的习惯,也因此大家一度都以为他是山东人。
“我说小崔,最近看你没怎么来啊,忙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被称作“老师”的缘故,王肚皮说起话来开始端着了。
“王老师,不瞒您说,真没忙啥,就是天儿凉了,起不来。”
小崔满脸堆笑,像戴着个脸谱,实际上他根本没必要笑,甚至都没必要搭理王肚皮,大家都知道,他表面上叫他“王老师”,其实心里头只把他当“王老东西”罢了。
“跟你说点正事,”
王肚皮搬了把卧推用的凳子,在小崔身旁坐了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尽可能地小声说,
“黄太太家今儿晚上没人吧?”
说着,还对着小崔眨了眨眼,一对浮夸的双眼皮下,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
“我不清楚呢,王老师······“
“你他妈小点声!”
王肚皮生气地用胳膊肘怼了怼小崔,一对浮夸的双眼皮又随着眉头皱了起来,像一对跳着舞的喜剧演员。
“哦哦,我不知道啊,王老师。我得晚点给您信儿,”
说着,小崔抬眼瞟了瞟李警司,他还拿着那个哑铃,只不过现在左手也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正在用它们练胳膊,而眼睛却始终定格在王肚皮的身上,脸上充斥着一种诡异的神色。这好像让小崔感到不太舒服,他不想再往下说了。他又看了看老刘头,老警察宽厚的背影似乎给了他一种所谓正义的启示,
“再说了,”
小崔就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似的,
“她是个寡妇,她家里有没有人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早点还是晚点的事儿。”
说完,他就拿起水杯,起身向着洗浴间走去了。
“嘿!小兔崽子,你懂个屁呀!”
王肚皮冲着他的背影叫到,
“这男人可以没本事,但是对待感情必须要专一,你明不明白?今天晚上九点钟我去你家隔壁敲黄太太她家门,跟上次一样,你可给我盯好咯!”
随着小崔的背影在健身房的过道里渐行渐远,王肚皮喊叫地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一只扯着嗓子大叫的鸭子,以至于老刘头都坐不住了,
“我说你消停点!”
他低沉的声线再一次让狭小的健身房回归了宁静。
“真没辙,现在这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王肚皮唉声叹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当他正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李警司突然拉住了他,
“你刚才说黄太太?”
李警司镇定自若地说,语气十分平静以至于完全猜不出他的想法,
“是啊,咋啦?”
“就是我们小区里那个染一头黄头发的寡妇?”
“你要干嘛?”
王肚皮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他试图挣脱开来,谁知道李警司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攥着他的胳膊,让他不禁困惑,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她住在小崔隔壁?”
李警司质问他,语气却依旧平静,
“你他妈到底要干嘛,你不是结婚了吗?”
王肚皮白色的肚子一阵阵地起伏,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我媳妇回娘家了,下礼拜才回来。”
“那跟我有毛关系?而且你儿子不是都上小学了吗?”
“我儿子在他奶奶家住,他爷爷送他上学,也是下礼拜才回来。”
说着,王肚皮看见李警司的嘴角涌现出了轻微的笑意,
“你不是我们小区的人。”
忽然间,那抹笑意消失了,李警司变得愈发严肃起来,
“那又咋啦?你有病吧!”
“现在社区疫情管控还没结束,你怎么来的我们小区?”
“我钻狗洞来的,行吗?我从他妈天上飞下来,从他妈地里钻出来的,满意了吗?”
王肚皮突然爆发了,就像一颗白色的气球突然炸开,他使出浑身力气挣脱开李警司的手,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抽什么风啊你?我他妈真该一板砖呼死你!”
说罢,他就抄起自己摆在一旁沉重的双肩包,准备向着李警司的鼻子抡过去,
“别打架啊,打架判刑!”
“我去你大爷的,一帮傻逼!”
说完,王肚皮收回手,光着膀子套上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拿着自己的双肩包沿着健身房的过道愤愤地快步走开了。
九点钟,月亮已经挂在夜空很久了,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是很难找到一两颗星星的,一方面是因为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普遍受近视眼的困扰,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座昼夜不息的城市,路灯和大楼的霓虹会把光亮撒向每一个角落,填补月亮的吝啬。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王肚皮拖着臃肿的身躯来到良乡第三中学家属院小区的后墙边,在这片被杂草和藤蔓遮蔽着的铁栅栏上,有一个人为破坏的狗洞,在疫情管控开始之前,这个狗洞其实就已经存在了。疫情爆发以来,物业已经雇人来修了三次,而有人修就自然会有人破坏,以此来鼓励物业继续进行修缮,所谓不破不立嘛。当然,从另一个角度出发,也可以为焊铁的工人增加业绩,所谓互相帮助嘛。
王肚皮没有撒谎,他确实是从这个狗洞钻进去的,虽然不知道他如此硕大的肚皮是怎么能够保证不被刮破或者卡住的,也许他有缩骨功一类的技巧吧,毕竟他可是拥有一座四合院拆迁费的男人。
他娴熟地穿过低矮的灌木丛,钻过狗洞,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既定的轨迹向着一栋红色的居民楼走去,犹如一只自己出来散步的小狗,寻着主人的气息,忠实地向主人家的方向走去。
站在楼门口,他咳嗽了一声,楼道的感应灯亮了起来,他推了推上了电子锁的单元门,门是坏的,于是他干脆大摇大摆地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来到四层的拐角,王肚皮停下了脚步,踌躇了几秒钟后,敲了敲左手边的门。过了一会,没人回应,他就又敲了敲,
“谁啊?”
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乖宝儿,你爸爸在家吗?”
王肚皮的语气轻微而温柔,俨然化身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和他一身的肉很不相符,
“爸爸不在,他出去扔垃圾了,你是谁呀?”
小女孩的语调纤细,像一只小百灵鸟,天真而无害,
这个该死的小崔,王肚皮愤恨地在心里咒骂,怎么忍心就这么把宝贝闺女一个人锁在屋里头。他下决心,明天早上在大众健身馆一定得跟这个年轻的爸爸好好说道说道。
几秒钟过去,见屋里没了声响,王肚皮欣慰地笑了笑。接着,他就转而去敲右手边的门。过了一会,没有人应门。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费劲?”
王肚皮在心里纳闷。过了大概得有半分钟,见还是没有人理他,王肚皮又敲了敲,这次他故意使了一些力气,以至于那扇棕色的防盗门在他的拳头下不住地颤动,
过了十几秒钟,门里面一阵响动。王肚皮嘴角绽放出笑意,他伸出舌头来,用两根手指蘸了蘸口水,抹在没剩几根的头发上,让它们沿着同一个方向贴在头皮上。
下一秒,防盗门的锁扣啪哒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待在门口,一只布满老茧的,湿漉漉的手还握在门把手上。
“老刘头?”
王肚皮尖声大叫,鸭子般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你来这干什么,这是寡妇的家你不知道吗?”
老刘头用低沉的声线颤颤巍巍地说,
“三十年前,得判你个流氓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