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这角落也很冷。一个破旧的大楼里最不起眼的房间。墙纸脱落了,黄色的木头窗棂裹挟着同样泛黄的玻璃,制式的蓝色窗帘轻薄透光,还沾染着令人不安的污垢,昭示着上一任屋主的肮脏。
“就跟一个防空洞似的。”
仝大仙说,说着说着就皱起眉头,把烟头掐灭在裸露着的水泥墙面上。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牛仔夹克,本来应该是浅蓝色的,现在已经被油渍和污垢一点点侵蚀出了淡淡的绿色。那条深色的牛仔裤倒是看不出干净与否,不过估计也就那么回事。
房门是没法上锁的,走廊里的摄像头也从来没有亮光,仿佛一道虚伪的屏障,或者是对国民素质的粗鲁考验。似乎是在说,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反正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就特喜欢在对面那厕所里抽烟,你盯着那些裸露在外面的管道,灰色的,像凝固了的血管,神经递质,就是高中生物书上画的那种。”
仝大仙点燃一根烟,翘起腿,把一双脚Jiao叉着放在写字台上。
“血管不是红色的么?”
一个女人趴在床上,正看似聚精会神地敲击着一个平板电脑的屏幕,她裹着的厚被子全是褶儿,应该很久没洗过了,但她大概不是很在乎,因为她没有穿衣服,一丝不挂,面无表情。
“你写出什么了吗,我问你?”
仝大仙没理会女人的疑问,也没有扭过脸来看她露在外面的、白色的后背和纤细的手臂,只是自顾自地抽着烟。
“没呢,写得太烂了,写出这种东西简直是犯罪。”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你早被枪毙十几回了,”
仝大仙咧着嘴傻笑,露出两排淡黄色的牙,
“全世界无产者都联合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都得进到工厂里生产子弹,就用来枪毙你,还有这栋楼里的其他人,张编辑,王老师和李科长,他们一个个吃得还都那么肥,枪毙起来比较费子弹。”
趴在被窝里的女人转过头来瞥了仝大仙一眼,目光中满是厌恶。被瞪了一眼,仝大仙便不再继续调侃她了。
“我说,陈渊,你每天写那么多东西,是为了啥啊。”
“不为啥。”
女人的语气很平静,一头黑色的长发垂在耳后,和白色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不信,人活着总得为了点什么,不然还活着干啥啊。”
仝大仙的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在几颗若隐若现的黄牙的衬托下,显得丑陋而猥琐,
“那你怎么还不死?”
女人的语气依旧平静,也没有抬眼看他,
“你真行,”
仝大仙尴尬地笑出了声,
“你现在就跟一只猫似的,那种流浪的夜猫子,又骚又凶。”
趴在床上的女人没理他,他把脚从写字台上放下来,抬起屁股搬着椅子凑到破旧的铁架床边,香烟的雾气从他的指缝间飘出,开始缓慢地在枕套上散开,就像从菩萨的净瓶里飘出来似的,给洗褪了色的枕套熏上一层黄斑,
“我不能死,我哪能死呀!我死了,夜猫子就找下家儿了,虽说这个占有欲不是个好东西,但我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男人。”
女人抬眼望了望面前的仝大仙,她的眉毛勾地很细,很弯,眼睛大却无神,让人觉得她好像生来瞧不上任何人。
“你?占有欲强?你要点脸吧。”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叫骂声,语调很尖,声音也很大,像一排巨大的花瓶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在水泥地上。但即便是仔细听,也听不清说的到底是什么,仿佛两条发了疯的野狗在互相撕咬。
“操。”
仝大仙在床边轻轻咒骂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那扇不能上锁的门后面,门是没有猫眼的。他站在门边回过头,陈渊正从床上探出身子,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他,面无表情,俨然一个拿着手枪的指挥官,掌握着随时射杀逃兵的权力。于是仝大仙犹豫了一会儿,提起鞋柜边的木柄拖把,推门而出。
很快,又一阵激烈的叫骂声从楼道里传来,这次格外清晰,
“操你们丫的!”
“你报啊!报警,谁他妈怕你报警!我告诉你,西角楼派出所所长是我舅······”
仝大仙提着拖把推门而入,随后重重地关上房门,屋外走廊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也随之淡却。
陈渊还是探着身子望着他,眼睛里还是没有一点光亮。
“一男的喝多了,刚才是另一个女的跟他吵,也是一邻居。”
说着,仝大仙把椅子搬回了写字台前,瘫坐在上面,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跟丫说,这都他妈十二点多了,再吵就报警,结果那娘们儿也是一逼,听见‘报警’俩字跟见了鬼似的,直接闭嘴扭头回屋锁门一气呵成,然后那醉鬼就冲我来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仝大仙抬起头,一脸诧异地望着陈渊,
“怎么还不报警,犹豫什么呢?”
陈渊平静地和他对视着,言语间带着挑逗似的笑意,
“都是大老爷们儿,报什么警啊,也太下作了吧。”
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失偏颇,仝大仙没等陈渊回应,立刻接上自己的话茬,
“再说了,大家都是受过教育的,都是新时代的公民,没什么大事儿也不能老占用社会资源,人家警察同志多忙啊,流血流汗的。”
“也是,”
陈渊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就你这揍性,警察来了不定拷你还是拷他呢。”
仝大仙没搭话,从裤兜里揪出打火机,点燃了挂在嘴唇上的烟卷,
“写不出来东西的话,要不我带你看看对面厕所吧,挺有意思的。”
陈渊在床上翻了个身,应该是趴累了,因为她的胳膊肘已经泛起了红色。
“京郊美丽谷,长操的山。”
仝大仙喃喃自语,
“什么?”
陈渊没理他,而是泰然自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把我裤子递给我。”
仝大仙伸手从暖气上拿起白色的女士西装长裤递给她,顺手也取了一件自己的白衬衫,准备等她穿好裤子就送给她。
“上衣也递我一下,谢谢。”
仝大仙拿着白衬衫凑上前。陈渊正低头穿着靴子,她抬眼望了望那件肥大的衬衫,又皱着眉头望了望仝大仙,
“我不要,这太臭了。”
仝大仙把衬衫凑到鼻子旁边,使劲儿闻了闻,
“拿着吧,不臭。”
“我不拿,臭。”
陈渊一只手捂住了鼻子,另一手把平板电脑放进手包里,
“它真的不臭,知道你要来,我昨天刚洗过。”
“那是什么这么臭,刚才还没有这股臭味呢。”
陈渊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已经穿上了自己的衬衫,并且套上了白色的女士西装外套。这会儿正从手包里取出香水瓶,
“可能是你太臭了,”
仝大仙缓缓地说,
“越漂亮的女人越臭。”
陈渊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衬衫,丢在了铁架床的角落里。
“你要走了吗?”
“不然呢?”
“要不先跟我看看对面那厕所吧。”
“傻逼。”
说完,陈渊从写字台上抱起呢子的大衣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仝大仙也转过身跟着她向门口走去,但没有说话。
走到门口时,陈渊握着门把手,扭过头来,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始终没有一丝光芒,
“凭我对你的了解,这会儿准又拿不出钱,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记得把今天晚上的账结了,一小时二百,从刚才到现在,就算你两小时的。”
说完,她就推门走了出去,不过陈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走廊里穿上大衣,
“还有,虽然跟我没啥关系,但是你这床单被罩该洗洗了啊,不然我得了皮肤病是要找你赔钱的。”
之后,陈渊就向着楼门口走去了,一双高筒靴踏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你下周还来吗?下周我发工资,给你买件新衬衫。”
仝大仙冲着她的背景喊。
他喊的声音不大也不小,陈渊没有在他的呼唤声中回头,但是醉倒在走廊里的男人却缓缓地挪了挪身体,他就是西角楼派出所所长的侄子。仝大仙看了看他,走上前去。
“你还行吗,兄弟?”
男人没有搭理他,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坐卧在走廊的地板上犹如一滩烂泥,嘴角冒着白色的泡沫。
“我扶你去厕所吧,好吗?”
仝大仙伸出手架在男人的腋下,像挪动一件家具一样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然后他把男人的一对手臂抬起来,举到胸前,把自己的手臂垫在下面,效仿着湘西赶尸人的手法,把男人一步一挪地架进了他房间对面的厕所里。
这间厕所的天花板上交错纵横着好几根粗犷的灰色管道,串联着这栋腐朽的建筑,无私而伟岸,即便里面流着的是水和人的体液混合着大便。
这建筑上了年纪,就像人上了年纪一样,感官变得迟钝,思维也不再灵活,胃里消化不了的食物会化成粘痰粘在嗓子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管道里流淌的液体也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还好吗?”
仝大仙拍了拍男人的脸颊,男人嘴角的白沫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
“你太脏了,我来帮你吧,咱们洗洗干净,你看行吗?”
说着,仝大仙揪着男人的头发把他拖到了涮墩布用的水池边。那只有两节楼梯那么高,里面的水也有将近两节台阶那么高,水里堆积着厚厚的烟屁,从来没人清理,也没人愿意把手伸到水池的底部去推开换水的阀门。于是那池子里的一滩水已然被尼古丁染成蓝灰色,在忽明忽暗的灯泡照耀下泛着黯淡的绿光。
仝大仙捧起男人的脸,把他的头塞进了蓝灰色的水里。男人黑色的头发在池底散开,像一根木柄的拖把。
“我跟你说,”
仝大仙靠在水池边坐了下来,从裤兜里取出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男人跪在水池旁,弓着身子,脑袋泡在水里,水面上涌起断断续续的泡泡。
“要想好好活着,你就不能看得太透彻,把什么都看得特别透,那你就活不成。”
他把手搭在男人的后背上,
“但是要装糊涂,就太没意思了。就像喝汤一样,汤就是汤嘛,刚出锅的时候是汤,放凉了也是汤,我总不能说那是一锅尿吧。有时候我觉得,就是因为一只苍蝇,害得我喝不了那锅汤,只能喝这锅尿,你明白我意思吗?”
仝大仙把烟头掐灭扔进蓝灰色的水池里,派出所所长的侄子依旧跪在那,但是已经不再吐泡泡了,
“我之前认识一个人,我以为他就是那只苍蝇。他之前就住我那屋,睡我上铺,但他每个月都管我要钱,因为那房子是他的。”
忽然,他不再往下说了,而是用胳膊肘试探性地怼了怼身边跪着的男人,
“我能信任你么,兄弟,你可别跟别人说。”
男人的脸颊正在缓慢地肿胀。一颗水滴从水龙头嘴上滴了下来,打在男人的后脑勺上,仝大仙把这当作他的回应。
“他每个月都跟我要钱,要很多钱,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房子建好就是用来住的,不然这楼就不算完整,是我帮这栋楼变得更完整的,他不该管我要钱,应该谢谢我,不过我不敢说,”
男人的身体开始轻微的抽搐,不过抽搐很快就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黑色的斑点,开始在男人的皮肤的角落浮现出轻微的轮廓。
“你笑啥啊兄弟,你也别笑我,那人可比我壮,我打不过他,况且他知道我在那上班,知道我叫什么,他甚至还比我高出一大截,我不敢惹他。直到后来······”
仝大仙又点燃了一根烟,
“后来你猜怎么着,他用我给他的钱叫女的陪他睡觉,就在那屋,”
他伸出手来指了指厕所对面的房间,仿佛一个受害人在向法官控诉自己所遭遇的不公,
“那女的很臭,她穿着衣服的时候很臭,浑身都散发着臭气,但是脱了衣服就变得很香,就像一朵玫瑰花那么香。我猜的,我鼻子不好使,但每她穿着衣服的时候,那男的就对她很粗鲁,每次她脱了衣服,那男的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所以她穿着衣服的时候肯定很臭,越漂亮的女人越臭。”
派出所所长的侄子一动不动地跪着,脑袋泡在池子里,既不提出意见,也不发表看法,俨然一个最合格的倾听者,
“后来有一天等那个女的走了,他就那么裸着睡着了,我就拿着枕头,爬上床去,把他捂死在床上。他就是一个特别会装糊涂的人,因为我用枕头捂死他的时候,他都假装不知道,一点都不挣扎。他就是那么一种人,飞进人家汤里的苍蝇。”
说着,仝大仙扭过头去望了望身边的男人,似乎是想确保他还在认真的听,
“我把他分成几份,煮熟了裹起来,就塞进这些个管道里,我当时以为,自此往后我就能好好喝汤了,可新的苍蝇飞过来了,而且你猜怎么着,好几只苍蝇,嗡嗡地飞出来,它们都向着我眼前的那锅汤飞过去了,它们全都是从我自个儿的嘴里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