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申时,雨依然淅淅沥沥不断,天色已暗,当吕珺佑回到旧屋之时,火堆中仅剩零星微火,壶中的水已饮去过半,而沈瑛,侧蜷在淑君身侧,看样子已沉睡。
放下手中的草药跟野兔,吕珺佑忙往火堆里头加柴火。轻抚着沈瑛披散在脸上的发丝,嗔道:“傻丫头,这样睡着是会着凉的。”
待火重新燃起,吕珺佑将沈瑛抱至淑君身侧,令两人靠近些,又把自己的外衣拉起,恰合盖住两人。
接着开始处理草药与野兔。
天已全暗,雨倒是小了许多,没有星月的夜,越发的暗,吕珺佑走至淑君身侧,伸手抚上她的额头,烧已退,遂抿唇一笑,起身站到屋檐下,掏出玉笛,徐徐起了音。
悠悠然的笛声响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闭了眼,思绪随着笛声回到了初见瑛儿那一年,她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才学会走路,却整天缠着他。
初入韩府的他,冷漠孤傲,不笑亦不言,府中上下无人喜欢他,除了义父义母,还有那个整天追着他的傻瑛儿。
瑛儿第一次讲的整句是:佑哥哥等等瑛儿。
那一日饭桌上,义父指着他哈哈大笑,义母戳着瑛儿的脑门嗔怪:“养女不中留!”而瑛儿,一个劲趴着饭,沾了一脸米,还抬头对着他嘿嘿傻笑。
在韩府的日子,有了瑛儿的陪伴,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冷漠之外的表情。义父教他读书习武,义母教他琴棋书画,瑛儿结伴相学,却除了捣蛋一无所成。
五年时间,她在他的见证下,自语不成句的娃娃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们一同读书习字,抚琴着墨,栽树种花,他们划舟游湖,爬山逐日……有他的地方,总少不了瑛儿的影子,对,那时候,她就如他的影子般,无所不在。
久而久之,连他都不记得是何时起,他的世界已不能没有她的存在。
一日,瑛儿生病卧床,想吃桃园的李子。桃园离韩府有十里之遥,那是他们一次野外郊游无意间发现的,那里的李子又大又甜,瑛儿极爱。于是,他跑了十里路为她摘来桃园的李子,摘李子之时还被桃园主人发现,举着棍棒追了他好长一段路,摔了好几跤,划破了衣衫,也丢了不少李子。
当他捧着辛苦摘来的李子跑去给瑛儿时,被管家小儿拦了去路。小儿平素就看他不顺,时常对他挖苦讽刺,然而每回有瑛儿在,瑛儿总能拿话堵他。
那日,小儿撞翻了他怀中的李子,指着他厉声说:“你一个路边捡来的野小子,凭什么得到韩大人的悉心照顾,凭什么让瑛儿整天围着你转,你真以为日后韩大人会把瑛儿嫁给你吗?离开了韩府,你有什么,凭什么娶瑛儿?……”
小儿咄咄逼人,他被逼得退至墙角,望着散落满地的李子,他觉得自己好狼狈。是啊,凭什么呢?
他飞奔出府,那一日天气极为恶劣,迎着漫天沙尘,他似失了魂般狂奔。
直到被一群富家小儿围住。
小儿拍着手,围成圈圈,编唱着一首“穷小子”的歌。
“穷小子,没银子,一辈子穷命,娶不到娘子。有娘养,没爹教,城门口乞讨,一辈子贱命……穷小子,没银子……”
他对着他们怒吼,却终是挑起了小儿的怒气。
那群小儿开始对他拳打脚踢,没多久,他的脚就负了伤,可为首的小儿却似仍不肯放过他。
就在小儿欲图往他受伤的脚上踹去时,沙尘间,瑛儿匆匆赶来。
“住手!”他从未听过瑛儿歇斯底里的叫喊,那是头一回。
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瑛儿。
那一瞬,他竟忽而想笑。
他的瑛儿,竟然蓬着头,连衣衫都未整。
“佑哥哥,你没事吧?”瑛儿握起他的手,问他。十指相握那一瞬,她手心传来的高温一瞬令他心疼,她竟是抱病而来!
“你们不准伤害佑哥哥!”瑛儿对着那众小儿吼道。
“哪儿来的野丫头!”为首的小儿喝道,一把将她拎起,瑛儿拼命挥动手脚,却都被其避开。
“放开她!你们若敢动她一毫,我定要你们十倍奉还!”他对他们吼道,欲图挣扎着起来,却因脚上负伤,再一次被众人摁倒。
之后,出现了一名锦衣少年,随行之人只附在小儿耳畔低语了几句,便见那群小儿面容失色,放开了他们,匆匆离去。
想来,能令那群张狂小儿吓成那副模样的,定是锦衣少年的身份。想着,不禁甚是解气!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曲!”淑君的出现,打断了吕珺佑的回忆,收了笛,他转身,对着淑君拘礼:“皇后娘娘见笑了,可是在下的笛声扰了娘娘?”
“吕公子无需多礼,如今在宫外,直呼我淑君就行。”
“是。”
“吕公子有心事?”淑君问。
吕珺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屋檐落下的雨滴出神。
“你都知道了?”良久,淑君沉沉道。
“嗯。”
“其实我……”
“无需同我解释,你自然有你的苦衷。”吕珺佑淡淡道,视线越过她,牢牢落在了熟睡的沈瑛身上。
淑君心间一抽,嘴边划开一丝苦笑:“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沈瑛的。”
闻言,吕珺佑收回视线,看她。
“那一次在湖边初遇她时,她一脸灿烂的笑,眼里对皇上的情丝毫没有掩饰。之后在宫里重逢,面对太后的责问,她又是那般从容不迫,四月前离宫时的毅然决然……与她相识不久,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般随性。”
“是啊,她自小就是如此。”吕珺佑笑答,眼前浮起瑛儿为他出气而奚落管家小儿的话:你是管家大叔的儿子,佑哥哥是我爹的义子,管家大叔得听我爹的话,你也得听佑哥哥的话。
想起当时管家小儿被羞红的脸,吕珺佑不禁笑出了声。
淑君心下一惊,自小如此?何为自小如此?
“吕公子与沈瑛……”淑君试探性的问。心下所想:青梅竹马?不像,若是青梅竹马,沈瑛待他不会那般客气。
“故友。”吕珺佑淡淡道,“幼时很好的玩伴。”
“原是如此,倒是从未听沈瑛提起过。”
“时隔多年,兴许她忘记了。”吕珺佑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这样一个暗夜里,原本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可淑君,许是离得近,许是太过在意,竟全数看了去。
“那吕公子,为何不告诉她?”
“说了又如何,她心本不在……”话至此,吕珺佑又忽的没有继续下去,换了个话题,问,“饿吗?我烤了野兔。”
“野兔?”转换得太快,淑君没有反应过来,问。
“过来这边。”吕珺佑对她一笑,招呼她往火堆边走去。
淑君这才发现火堆边架着一支烤架,烤架上串着已经烤得流油的兔子,扑鼻而来的香味令人垂涎三尺,原本不觉饿的肚子,此时竟开始咕噜噜乱叫,不禁引得她一脸羞红。
听闻由她肚子而来的咕噜声,吕珺佑嘴边的笑越发绽开,撕下一只肥腿,递给淑君:“尝尝。”
淑君小心翼翼接过,闻着香,不禁咽了咽口水。
“很香呢。”
“可不是,我烤野味的技术可是一流的,下回教你。”吕珺佑打趣道,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他此刻若孩童般,一脸真切的笑。
淑君为之一怔,原来卸下冷漠外表的他,也能如这般的亲切。
“好啊。”今夜,就让她也随性一回吧。于是盘腿而坐,对着兔腿上最肥的那块肉猛然一大口,嚼了几下,赞道,“真的很好吃。”
见她全然不顾形象大快朵颐的样子,吕珺佑看向她的眸子略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了几声。
“我好像预见了那个布陷阱之人瞋目切齿的模样!”
“什么?”
“哈哈,这野味啊,偷来的更香呢!”吕珺佑调皮一笑。
淑君看着此刻啃着兔肉的白袍男子,竟忽而一瞬觉得不认识,倨傲清冷的吕珺佑,也会露出那样调皮狡黠的笑。口中的兔肉好似洒了蜜一般,一直甜到心间。
“你觉得,我若是开一家酒楼,能抵得过悦怡楼吗?”
“当然。”
“哦?”
“公子只需往那店堂口一站,姑娘们还不排着长队而来。”淑君一副认真的模样答。
吕珺佑大笑:“那人家不得以为我开的是家花楼啦!”
噗嗤一声,淑君一个没忍住,一口兔肉硬生生喷了出来,好在吕珺佑避得快,落在了他的脚边。
见此,二人哈哈大笑……
夜已深,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停,山间烟雾缭绕,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此时唯有架起的火堆放着微光,火中的干柴噼啪奏响,好似黑夜里的妙音,淑君同吕珺佑围靠着火堆,时而静静烤火,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又放声大笑……
这一夜,很冷,可对于淑君而言,却是别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