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正中位置,坐着一名青衫长袍的长者。知天命的年纪,银发束顶,仪态大方,一双深邃的眸子令人望而生畏,可面上坦露的却是近人的平和。
上宾的位置坐着的,是那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月白的锦衫,墨黑的眸子,清冷而俊逸的面容,全身上下无不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壮汉至内堂时,二人正在喝茶。
男子不苟言笑,就连半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而那位长者,却好似尤为讨好他一般,男子的态度已十分冷淡,他却并无介意,依旧笑颜相对。
此景着实令壮汉一惊。心道:这小子是谁?竟能让老头子这般阿谀讨好。
“堂主。”壮汉对着长者一拘礼。
瞥见壮汉,长者便转向他,沉沉开口:“宁奎你来啦!多年不见,你倒是健壮了不少啊,哈哈……”
宁奎轻哼一声,回他:“堂主见笑了,宁奎是个粗人,不懂得寒暄客套,这些年,堂主清居深林,不问堂中世事,此番忽然前来,有事直说无妨!”
长者的视线转向身边的男子,他墨黑的眸子正盯着宁奎,射着令人生畏的寒意。心知,他并无多大耐心,便直入主题,道:“我听说,昨儿夜里你带回了两位姑娘,可有此事?”
壮汉一怔,腹诽:此事老头子怎会知道?面上却佯装不知,反问:“堂主是打何处听说,宁奎不知此事。”
瞥见上宾位置的男子一脸不悦,长者一掌拍向桌案,显然掌力深厚,桌案之上的茶碗磕磕作响,几近跌落。
“宁奎!”长者喝斥,“老夫是老了,可还没到眼瞎耳聋的程度,给你台阶你不下,真要老夫严惩你你才肯说实话吗?这些年,我虽隐居,对你的事也不闻不问,可你不要就此以为我默许了你的一切行为。你放着堂中世事不管,放纵堂中兄弟整天胡吃海喝、赌博斗殴,瞧瞧现如今的荷风堂,除了死气沉沉,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
宁奎冷冷一笑:“好啊,好啊,不就是要数落我这个堂主做得没你好吗,老子当年就说了,老子就是一土匪,做不得什么堂主,是你非要让我做。现下你知道不满意了,你回来呀,回来继续当你一呼百应的荷风堂堂主。老子早不想干了,什么破堂破规矩,还是当老子的土匪自在,这些年要不是守你那些破规矩,老子至于活得那么窝囊吗!”
一番话倒是令长者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他直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难移啊……本以为跟了我那么多年,你那股子土匪味儿已经改了,原来一切都只是表象而已,罢了罢了……”
长者的一番话倒是令宁奎收了怒气,好似被宠坏了的孩子耍赖一般,往边儿凳上一坐,赌气似的背向他。
“宁奎啊,今日老夫回来,不是为了责怪你。那两位姑娘,是这位公子的朋友,只要你将两位姑娘交出来,我担保,这位公子不会动你一分。”
长者的话倒是再一次激起了宁奎对这位上宾的好奇心,遂侧目朝他看去。
俊朗的五官,清逸的举止,长安城内如此出众的男子可不多见,除了一人。只是若他是那人,传闻他并不近女色,又怎会同两位身怀六甲的女子有关系?
“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要我放人,总得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吧,别到时候两位姑娘刚离了狼窝转而却又入了虎口。”
“放肆!”长者显然对宁奎的挑衅动了怒,喝道,“宁奎,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夫的命令你还敢违抗?”
“魏堂主,莫要动怒。”白衣男子缓缓开口,起身走至宁奎身侧,拱手以礼道,“在下长安城绸缎庄吕珺佑,见过宁副堂主,两位姑娘乃是在下的故交,实不知何处冒犯了堂主,在下愿为两位姑娘向堂主道歉,还请堂主大人大量,看在二位姑娘身怀六甲的份儿上,放了她们,以后若贵堂有需要绸缎庄的地方,在下必定效劳。”
吕珺佑的一番话诚恳至极,倒是令宁奎一阵心虚自愧,暗道:好家伙,当真是那闻名长安城的绸缎庄公子,只是总觉得哪儿不对,方才那些话,真是出自他之口?不对,不对,传闻中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忽的,宁奎后背一凉,立刻堆笑道:“岂敢岂敢。我说这位公子如此俊逸潇洒,原是绸缎庄的吕公子啊,幸会幸会。”
见吕珺佑盯着自己不语,且目光中不再是方才的虚笑,而是多了几分冷厉,壮汉又忙一脸谄媚的笑,心下暗想:幸好自己反应够快,这家伙定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位姑娘,两位姑娘好好的,我只是留她们小住了一夜,我,我这就去请她们二位出来,吕公子稍等、稍等。”说话间,宁奎已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少顷,宁奎慌慌张张回到内堂,见此,吕珺佑一惊,忙道:“人呢?”
宁奎小心翼翼开口:“那,那两位姑娘已从后院离开了。”
话毕,宁奎便只觉眼前晃过一阵风,回神之时,已无了吕珺佑的影子。
“吕公子……”长者急急追出,唤道。
“在下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只闻得其声,人却早已远去无影。
望着空无一人的尽头,长者无奈叹了口气。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宁奎嘀咕。
长者摇了摇头,道:“你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很讨好那小子。”
“不得无礼。”长者喝斥道。
“能让自恃清高,不可一世的魏风奉承讨好之人可不多啊,那小子除了是绸缎庄的东家之外,还有什么身份?”宁奎凑近魏风,问。
“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吧?敢这么与我说话!”
宁奎嘿嘿一笑,往后缩了缩身子。
静站了良久,魏风才低垂着头回了座,边叹:“往事如烟,故人已去,一晃竟已十五年……”这是宁奎头一次,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苍老。
“十五年……”宁奎叹,狰狞的面孔之后,是他少有的惆怅。
十五年前,他还是山野间的土匪,土匪中的老大。
一次受命屠杀,一切都变了。
宁奎虽为土匪,却除了敛财劫色之外,从不取人性命,唯独那一次……
那一日,寨中忽而来了几名衣着光鲜靓丽之人,除了身着华服,身手亦十分了得,那一日寨中兄弟不多,故而没两下子就让那几名武功高手给擒住了。
宁奎起先以为那群人是为惩戒自己劫财劫色而来,却不想,为首的大汉仅以要他取两人性命为条件,事成后,除放了他一众兄弟之外,还奉上一大批钱财作为报酬。
如此美差,宁奎自然有些动摇。不就杀两人而已,自己早已臭名昭著,就算他不杀人,传出去,又有谁会信,遂便一口答应下来。
几日之后,宁奎便带上寨中几名身手不错的兄弟赶赴洛阳。
那些人留下的地址十分详细,以至于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任务地点——一座看起来十分朴素整洁的小屋。
可那些人亦不许宁奎多问,只吩咐取屋中二人性命,以至于当宁奎抵达小屋之时,才知道,自己要杀的,竟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那一刻,宁奎是有所动容的,可想到寨中兄弟的安危以及那一大批可以供兄弟们吃喝玩乐许久的钱财,他还是咬着牙冲在了前头。
而当他踢破木门,入屋准备下手之时,却为眼前一幕所怔。
男孩儿躺倒在血泊,素色的袍子已经染尽刺目的血红,后背显然是中了几刀,鲜血自血洞汩汩而流,瞧着模样像是活不成了。他的一对明眸紧盯着自己所立方向,伸长了手臂,极尽痛苦唤:“娘,娘,佑儿好疼,佑儿好……”
宁奎心下一恸,转向男孩儿的身侧,那把杀死男孩儿的剑正滴着男孩的血,一滴一滴,鲜红刺目,而握着剑的,是一个蒙面黑衣人,同自己一色的黑衣,却显然不是自己寨中兄弟。
“佑儿,佑儿……”女子的尖叫声令宁奎猛然一阵寒颤,视线竟不自觉模糊起来。
朦胧间,他好似置身于一片丛林之中,年幼的孩子被狼咬伤了左腿,哭着在喊:娘,娘,我好疼,我好疼……瘦弱的妇人拾起地上的枯柴便向着狼扑去。一阵厮杀,狼呜呜而逃,妇人却已浑身是血……
“不……”宁奎歇斯底里的吼叫令正欲挥刀砍向女子的黑衣男子一怔,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后背却冷不丁吃了一刀。显然是头一次砍人,男子被刀上的血着实吓了一跳,咣当一声,刀便落了地。
“废物!”原先那名黑衣人对他喝道。
女子受伤倒地,却碰翻了架子之上的花椒粉,一瞬,靠近她的黑衣人便都中了招,唯剩呆立在屋内似丢了魂般的宁奎。
“宁奎,还不赶紧去追!”黑衣人揉着被刺得火辣辣的眼睛对屋里的宁奎喝道。
许久之后,待到庭中那些人的眼睛渐渐恢复之时,看到的是举着刀,似是着了魔一般的宁奎,向着他们直直劈去。
仅仅一瞬,庭中便躺满了尸首。包括那个刺杀男孩儿的黑衣人,以及宁奎寨中的四个兄弟。
直至今日,宁奎仍不明白那日是为何,为何要将他们全部杀死。
或许,那一刻,那些黑衣人在他眼里都是恶狼吧!
触目惊心的鲜血,令宁奎猛然转醒,盯着自己手中正滴着血的大刀,宁奎就像疯了一般逃了。
多日之后,他回寨中,却遭寨中兄弟反叛,他并没有反抗,众人将他捆缚,欲图处以火刑,让他死而尸骨无存,挫骨扬灰。
遥站在高台,宁奎放声大笑,笑过之后,面向西边的天空,闭了眼。
而待他睁开眼,以为自己已死之时,却见到了魏风。
屋外忽而轰隆一声,宁奎恍然回神:原来一转眼,来这荷风堂已有十五年了。
“宁奎。”魏风唤他,“你可知为何我要你来当这荷风堂堂主?”
宁奎不语。魏风继续开口:“老实说,这荷风堂里头随便哪一个都比你适合这堂主的位置。”
宁奎惊讶,原来老头子不是老糊涂,那是为何?
“很奇怪对不对?我会把荷风堂交给你,其实是因为,你于我,有恩。”魏风笑容淡淡,那双深邃的眸子望着宁奎,里头尽是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