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天骤凉,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变了天,原本灿烂的阳光皆被云层给挡了去,一时间,寒风瑟瑟,沈瑛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见此,吕珺佑忙站向了风口,尽量用自己的身子给她挡风。
小小的举动,却让沈瑛心中一暖。
一对中年夫妇迎面而来,男子面色通红,半倚在女子肩头,时不时发出嘿嘿憨笑,显然是喝醉了,而那女子,涨红了脸,半扶半背着男子,嘴上不住的骂骂咧咧,却时而为他撩开脸上的乱发,时而擦一下他嘴角溢出的口水。
“这大白天的喝成这副模样,亏得我顶着冷风接你回家,你居然将我认成你娘,我哪有那么老!若你日后再喝成这副鬼样子,我就将你扔在街边……”经过沈瑛身边之时,沈瑛闻得那女子的嗔怪。回头见那男子,仍旧一个劲的傻笑,脸上洋溢的却是幸福。
沈瑛不禁轻笑:“明明不会那样做,那女子为何仍要那般说,真是滑稽。”说话间,看向一边的吕珺佑,似是在询问他。
“爱之深责之切,女子的心思,该你比我懂才是。”
沈瑛低头,似是被说中了心事,脸上的笑顿然凝固。
“待到冬日的第一场雪至,我们一起去赏梅可好?”不经意间的一句问话,倒是让沈瑛一怔,以为自己幻听,向他看去,却见他双目温柔,认真的凝视着自己。
沈瑛垂目,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犹豫道:“我、我们?”
吕珺佑倒是坦然笑道:“无关风月,仅是朋友之约!”
一句“朋友”,沈瑛心头一热,他当自己是朋友,是否就是说,他不再生自己的气了,欣喜之余,重重的点了点头。
解开了心结,两人之间的相处便自在了许多,一路上的谈笑亦显得越发自如。不知不觉间,被云层挡着的太阳又露出了脸,夕阳西下,金光洒了他们一身。
余晖下,县令府门口紫衣女子的身形显得尤为瘦削,孤单的影子被拉长,照着她亦如影子一般孤单。
远远便瞧见了并行谈笑而来的两人,淑君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随即掩去,换上她一贯清冷的面具,向着两人走去。
“当真?”沈瑛惊讶,脸上却是极为欢乐。
吕珺佑笑着点头。
“很难想象。我一直以为像吕公子这般才貌双绝、气度不凡之人,定是含着金汤匙,幼时就被人围转着长大的,不想,竟有这般心酸的幼年。”沈瑛脸上的笑逐渐平息。
“不过……”顿了顿,吕珺佑凝视着她,饶有回味的笑,“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被一个人围转着。”话毕,眼角的笑意越发加深了。
沈瑛被他吊起了胃口,追着说:“是谁?说我听听。”
吕珺佑却闭了口,一副就不告诉你的模样。
沈瑛正欲同他辩驳,却见他忽而面色一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淑君正向着他们而来。
“皇后?”沈瑛一惊,她怎会来此?
“可是我打扰了二位?”淑君笑得温和,声音一如清泉般清冷。
“参加皇……”吕珺佑对着淑君拱手,话才出口,便让淑君打断了。
“免了,既是在宫外,我便不是皇后。”
“淑君,我们……”沈瑛心知方才的举动都让淑君瞧了去,担心她误会,便想开口解释。
“无需同我解释,我信你们。”简单的一句“我信你们”,令沈瑛心中一暖,忽而想到了刘盈,心底又泛起了苦涩。
吕珺佑怔怔望着淑君,她似乎偏爱紫色,每每见她,都着紫衣,今日一袭浅紫色的宽袍,秋风的吹拂下,微凸的小腹若隐若现,而她一如往日明亮清冷的眸子,夕阳印照着她的侧影,更显瘦弱、孤单。如此年轻的女子,竟有一颗异常宽容通透的心,不禁对她多了一份敬意。
意识到吕珺佑正在看自己,淑君的心突突狂跳,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笑,将视线移向他,他却丝毫不避讳,淑君的心更是跳的厉害,忙别过脸去,悠悠道:“吕公子,我还有话要同瑛儿说。”
吕珺佑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笑道:“在下还有要事,既已将姑娘安全送回,便先告辞了。”
目送着那抹月白身影越发远去,直至消失于视线之中,淑君才缓缓转身,竟撞上了沈瑛看向自己的视线,一惊,忙将目光转开,提步离去。
沈瑛呆立在原地,心中万分惊愕,莫不是……她,她居然……
“不打算回府吗?”走远一些的淑君猛然回头,发现沈瑛仍立在原地,便出声唤她。
抬眸,淑君的脸上早已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方才看着吕珺佑时满目的柔情也已掩了去,只剩清清冷冷一如她的人一般。倒好似方才是她错看了。
而她又怎会错看?想着,不禁心内一酸,淑君,这又是何苦?
应了声,沈瑛忙急急跟上。
县令府的内堂,下人们皆被屏退,仅剩沈瑛淑君二人,沈瑛为淑君倒了杯红枣茶,递给她,说:“我娘说孕妇不宜饮茶,但这枣茶无碍,娘娘尝尝。”
淑君接过茶,看了她一眼,视线逐渐往下,定格在了她的小腹之上,轻轻一笑:“可是已有五月了?”
沈瑛懂她的意思,微微颔首:“是,比皇后小一月。”
淑君愣了愣,随即苦笑,轻抿一口枣茶。
“你仍不打算回宫吗?”
沈瑛心内暗道:果真,是来当说客的,刘盈,这是你的意思么?为何不亲自来?
大概猜到了沈瑛的心思,淑君说:“我来找你,并没有人知道。”
沈瑛一愣。
“你还在气皇上?”
沈瑛不语。是吗?自己还在生气吗?若说当初离宫是因为同他赌气,可如今已过四月,当时的那份气此刻说来又算得了什么?真的是在气他对自己的不信任还是气他不肯亲自来接自己呢?
“戚夫人死了。两月之前。”
“什么?”
“如意出言威胁太后,被太后幽禁,皇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不问朝中世事,日日与酒为伴,醉到昏死过去,醒来又是喝酒,这一日日的酗酒,身体亦是一日日垮塌,而他本就体弱……”
沈瑛的心为淑君的一番话所揪,只觉呼吸都疼,刘盈,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的刘盈,此刻究竟有多痛苦。
“那你可有劝他?太后呢?太后也不管他么?”
淑君叹了口气:“若有用,今日我便也不会在此出现了。”顿了顿,淑君又道,“四月之前你离宫,或许是气他对你的不信任。起先我也不明白,连我这个局外人都信你,为何他会误会,可你当真不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沈瑛摇头。
淑君笑,面色却是冷冷的:“你倒是忘得干干净净了,不过忘了也好。今日我来,便是要你一句话,回还是不回?”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此刻却忽的有了皇后的霸气。
沈瑛一愣,心里想着,要回去,要回去,可嘴上,却硬是说不出来一个“回”字。
见她犹豫,淑君冷冷一笑,心中一酸,道:“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沈瑛心中暗道,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是我回去真的有用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刘盈连半点消息都不愿透露给我,离宫这么久,甚至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他真的会希望看到我吗?
迈出几步之后,淑君心一横,终是忍不住,回身对着沈瑛怒道:“沈瑛,我当真是错看你了,枉费皇上那般珍爱你,你竟真这般狠心!”
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声一怔,沈瑛直直向她看去。
淑君的脸上有着少有的怒气,似乎是她头一回见她生气,记忆中,她同刘盈一样,脸上总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好似一切都不在乎,可眉间却隐着淡淡的哀伤。今日她生气了,通红的眼中,分明晃动着眼泪,却强逼着自己不哭出来。
“你可知道,那一日的他有多痛苦才会吐血昏倒?如意是他一直视若同胞的弟弟,却瞒着他暗度陈仓,你是他唯一珍爱的女子,却背着她与前夫相拥相吻,可他却为了保全如意保全你,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向自己。他可是一国之君啊,做到那样的忍让,真仅仅是因为他心善吗?你怨他不信任你,可你又曾信任他?扪心自问,那一日为何你会出现在佛堂,又为何会喝醉?”
沈瑛不禁向后踉跄一步,淑君在说什么?她说刘盈看见了自己与前夫相拥相吻,前夫?是吕公子吗?她跟吕公子相拥相吻?怎么可能?又怎么会?
见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淑君又道:“看来你当真是不记得了。你怨他明明早已清醒,却至你的禁足于不管,可你又可曾知道那几日他心里的挣扎。他允你离宫,你当真以为他不想留你?当你在府上埋怨他不来看你之时,可知道他夜夜宿在云华殿,只因那里有你的气息。当你同吕公子谈笑风生之时,可知道他正抱着酒壶唤你的名字?你当真以为他不留你不来接你是因为他不想你么?沈瑛啊沈瑛,他那么爱你,你都感觉不到么?正是因为爱,他才不留你,他担心太后为难你,他担心你见到我一日日隆起的肚子难受,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可你,竟还在怨他!”说到后来,淑君的声音越发轻越发淡,眼底晃着的泪终是顺着面颊流下了。不再看她,淑君拔腿便跑。
皇帝舅舅,莫要怪淑君!奔跑之余,淑君脸上的泪绝提而下。
沈瑛捂着胸口,面上早已布满了泪,重重的呼吸,淑君的话好重,字字击在她的心头,让她疼得发憷!
淑君说得对,自己都未曾信他,又凭什么怨他。
忽而,她似是着了魔般,追着早已没了淑君身影的方向而去,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想——刘盈,她要抱着他,陪着他,一如他呵护着她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