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湖水不似夏日一般碧绿,曾经满湖的碧叶也已枯萎,原本直挺的叶柄似是感知着生命的抽逝,慢慢折下了身子,叶柄顶端枯萎的莲蓬歪歪倒下,徐徐秋风带来丝丝凉意,吹拂着毫无生气的湖面,冷清,萧条……
沈瑛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正欲提步向前,脚下忽而被枯草缠住,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慢慢俯下身,将脚边的枯草拔去,不禁轻笑:这草叶虽枯了,根却深深扎在地下,来年春风一吹,又是一场怒放的生命。
匆匆已是四月时光,那日离宫之时还是炎炎酷夏,如今,秋风瑟瑟,竟已有了几分寒意。
耳边忽闻笛声,沈瑛心下一动:刘盈,是你来了吗?
不禁快步朝着声源处而去。
同一片场景,同一座茅屋,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沈瑛猛地停了步,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怔怔立在原地,望着那个白色身影出神。
数月未见,他仍是一袭白衣,秋日的金光散落在他的身上,白衣被染成暖暖的金色,他斜靠在茅屋前的木篱笆上,手握玉笛,举手投足间仍是那般俊逸潇洒,可他,却不是他!
似是感觉到了人声,吕珺佑收了笛,视线落在沈瑛身上之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仅为一瞬,随即又笑着走向她:“你怎会在此?”
“以前只闻吕公子琴艺高超,今日是被公子的笛声吸引,循声而来的。”沈瑛笑得灿烂,可笑容间隐去的失落却被吕珺佑察觉。
“想听我弹琴吗?”吕珺佑笑道,眼底尽是暖意。
沈瑛心中莫名一动,仰头看他,那双墨黑的眸子好似注入了阳光一般,温暖、明亮,又似乎带着不容她迟疑的坚定。
“嗯。”沈瑛重重点了点头,嘴角竟不禁牵起了笑。
沈瑛随在吕珺佑的身后,绕过茅屋,穿过草坡,步行了数里,视线忽的被眼前一大片梅林吸引。深秋,万物皆是萧条之气,而眼前的梅林却透着别样的生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满枝皆有沉甸甸的花骨朵簇拥着。
见沈瑛呆愣不前,吕珺佑也止步,停在原地静静望着她。
四月前离宫后,听闻她被禁足,猜到刘盈定是对她有所误解,遂书信淑君,将事情始末交代清楚,她只是醉后将他当成了刘盈,他们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且沈瑛已怀有身孕,他请求淑君,能够出面消了刘盈对她的误会。
之后,淑君回信称事情已办妥,他便无了牵挂,去往洛阳,那个幼时曾生活过的家。
四月来,他没有半点沈瑛的消息,许是不愿想,不愿知道,他告诉自己,沈瑛已经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他亲手将她交给了别人,那个人是她自己选的,上苍既然收回了她幼时的记忆,兴许便是要她重新来过,何苦让她再背负祖辈们的仇怨呢?他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以为他离开后,她与刘盈便可如神仙眷侣般好好的,恩爱的生活着,他以为只要他远离了她,她就永远是县令府的沈瑛,只是县令府的沈瑛。
今日是他回长安的第二日,还来不及去知道她过得如何,却见她孤身一人、清清冷冷立于秋风之下,原本灵动的眸子亦不复往日,牵强的笑容下竟是淡淡的哀伤。
不禁开始怀疑,当初自己的决定错了吗?
沈瑛回神,看吕珺佑正盯着自己,一丝羞红浮上面颊,唤他:“吕公子。”
吕珺佑尴尬一笑,对她挥挥手:“过来这边。”遂带着她往梅林深处走去。
梅林深处,有一座翠竹小屋,就似沈瑛曾住的翠居一般,越走近沈瑛越是惊讶,莫说外观,就连里头的摆设都同翠居一模一样,沈瑛呆呆的抚着屋子的每一角,好似这竹屋就是她的翠居一般。
“这屋子……”
“那日你留书出走,香雪曾带我去翠居找过你,她说那里倾尽了你所有的心思,你定会去那儿,果然,我们找到了那只小兔,看见了你留下的丝帕,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我把香雪送回了城,又折回了翠居,我在想,既然你那般舍不下,那我便再给你建一个,待找到你,便送给你作礼物,兴许你一感动,便接受我了。”吕珺佑说得诚恳,沈瑛却听得心内愧疚,不禁蹙起了眉。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见状,吕珺佑忙笑着打岔:“同你说笑呢,你真信啦?”
沈瑛愕然,还来不及反应,吕珺佑又接着说:“其实只是我觉着那屋子别致,所以命工匠效仿而造,才造好,你瞧,这刺儿还没磨光呢!”说着,吕珺佑将竹管处的一根长刺拔出,摊到沈瑛面前,好证实正如自己所说。
沈瑛看看他掌心的刺,再看看他的眼,不再说话。真相究竟是如何,想必只有他知道。
屋外忽而卷起一阵风,树叶沙沙而响,沈瑛抬眸向外望去,道:“外头这些梅树可是公子所植?我曾在翠居底下的山谷中,也发现一大片梅林,倒是比这片更大。”
吕珺佑淡淡一笑:“自是,那片梅林已有数年,而这里的梅树不过才一年多。”
“那片梅林也是公子所有?”沈瑛惊讶。
“嗯。”吕珺佑点头。
“公子很爱梅?”
吕珺佑笑:“是,只因幼年的一个约定!”说话之时,吕珺佑盯着沈瑛,而她却并未发觉。
“哦?可是有关女子的约定?”沈瑛好奇,抬头盯着他问,视线交错之时,方才吕珺佑眼中的柔情来不及收回,尽数让她看了去,忙慌乱的转开。
一瞬,吕珺佑的视线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暖,沈瑛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未觉尴尬。
“是。”吕珺佑沉沉应声。心中苦涩,瑛儿,是你啊!
沈瑛心中万分好奇,想追问,却又碍于这是别人的隐私,不好开口,只得将话题转开:“公子不是说要弹琴么?”
吕珺佑方才笑着邀她坐下,开始抚琴。
琴声悠扬,是沈瑛与他成亲那日所闻得的高山流水,只是今日之曲,确是极尽欢乐。不期然间眼前总是浮起成亲那日月色之下吕珺佑冷清孤寂的身影,不免心中酸涩。
“那名女子可有守约?”琴音之下,沈瑛不禁低声道。
话出口,便觉不妥,可见吕珺佑弹得出神,心中暗想,兴许他未听得。
窃喜之余又有些微失落,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想他听见还是没听见。
一曲罢,吕珺佑便起身,指着屋外随风而摇的梅树,道:“待到梅花盛开之时,我便与她相认。”话毕,转头对着沈瑛,笑若暖阳。
沈瑛心中一动,原来方才的话,他听见了,一抹羞红浮上脸颊,忙低头卷衣袖,装作好似方才那话不是出自她之口一般。
见此,吕珺佑哈哈一笑,原来,他的瑛儿还是如小时候一般——害羞。
“时候不早了,你……我送你回府。”吕珺佑淡淡道。见她孤身一人而来,便猜她定是住在县令府,大半日她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他便也绝口不问。
沈瑛一怔,半饷,笑说:“吕公子果然聪明,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如今住在县令府。”脸上虽是笑,眼底却是深深的哀伤。
“走吧。”知她心事,自是不愿让她提起,他也就不再追问,只率先走在她前头。
望着他的背影,沈瑛一阵苦笑。
心头忽而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如若当初没有自己的留书出走,结果会否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