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忽而就起了风,隆隆的春雷乍起,春日的第一场暴雨遂接踵而至。
沈瑛坐在窗边,听着大雨拍打窗棱发出的啪嗒声,不禁担心起山头的那些花花草草,这场暴雨是否会摧折了花枝,打落了花瓣。
香雪端了碗热汤进屋,边吹气边道:“小姐,这是夫人亲自为你熬的红豆汤,喝点罢。”
沈瑛伸手接过碗,手腕的银铃适时叮铃铃作响。
愣了愣,她终是放下碗,托起腕上的银铃开始仔细端详。
那两颗只珍珠一般大小的银铃,被红绳用一个极为复杂的结牢牢拴在一起,像是不允许它们分开一般。多年来的摩擦,使得表面越发的光亮,小小的铃铛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形态,做工甚是精巧。
这银铃结便也是沈瑛心中的一个结。十年来,她的梦里一直有个男孩,手腕上系着同她一样的银铃,那男孩子同她一起长大,可至今,她仍未看清他的样貌,除了那颗与她一样的银铃。
这串自她记事起就拴在手腕上的银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那个男孩子又是谁,她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或许这有关自己的身世。
她也曾试着从这两颗银铃入手去查,可最后得到的解答这不过是两颗普通的银铃,只比寻常的小了一些而已,要追踪它们的来由,恐怕很难。
未果,她便只好作罢,加上过去这么多年,如今自己的养父母对自己又视如己出,自己又何必对以前的身世耿耿于怀呢,她好好做自己的县令府小姐便是。
“小姐,小姐……”香雪唤正发呆的沈瑛,心下想,小姐这是怎么了,自昨晚上起,就一直喜欢发呆,今日白天更是奇怪,半道儿将自己打发回府,她到傍晚才回来,说是去买物品的,却空手而归,还弄得一身狼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沈瑛回神,对香雪轻轻一笑,拿起碗便喝。
香雪还来不及提醒,沈瑛已被烫的连连咳嗽。
暴雨冲塌了民间的茅屋,却并未给未央宫带来任何丁点的伤害。雨水冲刷着粉墙黛瓦,浇灌着珍花异草,却洗不尽这宫中的旧尘血腥,浇不透深埋在角落的明烟暗火。
刘盈斜靠在椅背上,自龙椅传来的冰凉侵蚀着他的心,他恨这把椅子,他不想争的。在他看来,石砌草堆的破屋也好过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至少那里还有人情冷暖。
掏出怀中的银铃,刘盈愕然,是从什么时候起,小女孩的笑脸被沈瑛代替。
抬头的瞬间,猛然发现立于身前一身紫衣的淑君。
许是冒雨前来,发梢正滴着水,裙角也自殿门带出了一条长长的水印。
“下着雨呢,有事派人通知我,我过来便是。”刘盈坐直了身子,淡淡的说。
私下里,他不喜欢称自己为“朕”。
淑君淡淡一笑,将手中卷着的书轴递给他。
刘盈怔了怔,虽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苦笑。
早就该猜到了不是么,在母后逼着自己娶淑君那一刻便该有所准备的,只是一直以来他还在为她找借口。
今日她这道绵延子嗣的懿旨下来,他才终于肯相信,为了权利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是他的亲外甥女啊,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对不起,淑君。”半饷,自刘盈口中发出这么几个字。
淑君只觉胸口一紧,清亮的眸子一闪,鼻子像是呛到了水一般发酸。
她懂他的,一直以来她都懂。
淑君缓缓上前,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腰间,一如小时候他抱她那般。
一夜的雨并未给影响第二日清晨的日出。
绚丽的朝霞将东边的天空染红,太阳自朝霞中露出了点点金光。
沈瑛一早便溜出了县令府。香雪急着跑去通报梅漪兰,而她却丝毫不紧张,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若不是她私下已打点好,那一日钱叔哪有那么巧会出现在绸缎庄门口,又怎么会知道沈瑛是那新来的工人。
要知道,他可只是整个吕府的大管家,府中大小事务都忙不过来,要不是县令夫人开口,他才不会特意跑烫绸缎庄单就为安排一个新工人。
早在沈瑛去吕府之前,她便已经派人通知了吕府的管家,说是自己有个远房表亲,托她在长安城帮他闺女找个活干,要钱管家在绸缎庄安插个人手,尽量做些轻点的活。至于工钱,看着给便是,不给也无妨,他们县令府另有安排。
钱管家心里自是有数,说白了,那小丫头就是来过过场的。只是能让县令夫人如此上心的,恐怕非远房表亲家闺女这么简单罢。
不过,初见沈瑛,她的温顺有礼便即刻打动了他,加上是县令府的人,他对她自然是尤为照顾。
当然,这些事情沈瑛都不知晓,她还在为自己今早能顺利溜出县令府而暗自窃喜。
故朝霞暮暮的清晨,有名黄衣女子,哼着欢快的小调儿,蹦跳在长安城街。
霞光冉冉,似烟,似锦。
明黄色的金銮宝殿,龙袍加身的刘盈正坐在龙椅之上,珠帘盖住了朝臣看向他的视线,他清明的双眸一如往日,只是此刻,多了一分怅然。
朝中大臣奏报,北方大旱,这次的旱灾持续已有半年之久,连月来的无雨,地里庄稼未有半点收成,尽管有赈灾的粮食不断送往灾区,可受灾百姓太多,实在是力不从心,恐再过些时日,百姓连喝水都成问题。
昨日夜里太后的懿旨才下,今日早朝,又有大臣启奏,惠帝在位5年,却未有子嗣,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惠帝作为天下百姓的领导者,又怎可树立此等榜样,望惠帝早日同皇后圆房,绵延子嗣,壮大我大汉朝。
刘盈的身子微颤了颤,喉间发出一声轻叹,北方大旱的事已经让他头疼不已,现在太后还联手朝中重臣逼着他同淑君圆房,他只觉胸口憋得慌,似是喘不过气来。
应了声他便退了朝。
他还能怎么办?他应该怎么办?
连自己的母亲都如此逼他。
通往宣室殿的廊内,刘盈一眼便瞧见了走廊尽头的淑君,似是已等候多时,才见他,便已着急朝他走来。
虽平日里她就不怎么打扮,可今日的着装实在不合皇后的身份,倒像是要去微服出游一般。
“皇上,带淑君出宫可好?”淑君迎上去,虽一脸笑容,可那双清亮的双眸还是将隐藏在眼底的忧伤展露无遗。
刘盈看着眼前的淑君,淡淡的紫色锦缎罗裙尽显少女婀娜的身段,及腰的黑发只用一根白玉发钗束起,干净又不失素雅,明亮的双眸好似能将世间的一切污浊洗净,极好的容颜仿若开放在碧池的雪莲。
这样美好的女子,本该似那翩舞而飞的蝴蝶在天地间自由驰骋,而她却只能似金丝雀一般被禁锢在这似牢笼的宫闱中。
这是他自小疼到大的外甥女,却也是他的妻,他大汉王朝的皇后。
如此可笑,又是如此荒唐,他们居然逼着他,要了她。
“朕还有要事处理。”半饷,刘盈淡淡道,不带一丝感情。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心情出宫。即便他想出去透气,可朝中还有一大堆的事务压着他,任他如何逃避也终得去面对。
他绕过淑君,未再看他,沿着长廊真奔宣室殿。
他不想面对她,他亦不敢面对她。他终究觉得自己愧对她,他亦了解她的痛苦。在他心里早已把她不自由,痛苦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若非自己的懦弱无能,又怎会害了她。
他犹记得一年前的淑君,还是那么爱笑,那么爱玩。
淑君微怔,脸上渗出一丝苦笑,可随即又被掩埋在唇间。
她追上去,语气坚定道:“那淑君等皇上忙完,皇上何时忙完淑君便等到何时。”
她知道他心里苦。
太后逼他,朝中大臣也逼他,一直以来,他都承受了太多太多。
她明白,他不忍心,他下不了手。既是非要面对,那么,就要她来帮他做选择吧。
淑君将袖中的那一小包药粉又往里塞了塞。
重重的吸了口气,随在刘盈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