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殿内点上了宫灯,一片黄晕的光下,刘盈与沈瑛同坐于椅榻之上,正如昨日两人同坐在秋千之上一样,彼此的一眉一眸,一笑一叹,皆清晰入目。
安静的屋子里,能清晰的闻得对方的心跳声、呼吸声。
“瑛儿。”这样柔和的气氛之下,刘盈的声音似是也被感染了,显得尤为轻柔。
沈瑛微微侧目,眉间微蹙,满腹心事的模样。
刘盈将她揽入怀,轻抚着她如墨的青丝,这样的情景,曾一直存在于他的假想之中,原本以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紧贴着他的胸膛,沈瑛感受着他前胸起伏有力的心跳,可心中仍是抹不平的一丝躁动。
“你在担心吗?”刘盈望着怀中的她,问。
沈瑛也不知,她是在担心吗?是的。自如意离开后,她就一直在担心。他虽未说什么,可她心中却总有一种感觉,如意此去的目的,是为讨那封休书。
若真是那样,要她日后该如何面对吕珺佑。
可若不是那样,那自己又如何能同刘盈在一起。
横也愁,竖也愁,沈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矛盾。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无限愁思,刘盈将她放开,让她面对自己。
四目相对,刘盈眼中满是温柔,轻声道:“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有我在。”
刘盈的笑总是那般令人舒心,可不知为何,此刻沈瑛的眼前却一晃而过那日书房吕珺佑暖阳一般的笑,以及那句“因为是你”。
沈瑛的迟疑走神,终是让刘盈感受到了失落,再一次将她搂入怀,刘盈试探的问:“瑛儿,能把你的心事说予我听吗?”
沈瑛有些犹豫,该如何说?该告诉他,她心里放不下吕珺佑吗?当然不可。
“皇上,瑛儿累了,想休息。”迟疑了半饷,终是挑了一个最恰当却又似乎最不恰当的答案。
刘盈身子微怔,眼底一阵落寞,她终是不愿同他诉说。
也罢,只要她高兴便好,刘盈脸上沁出一丝苦笑,起身道:“好,你去床榻之上休息吧。”
“那你呢?”
抚了抚她的脸,刘盈笑道:“我还有政事处理,先去书房。”言罢,留下沈瑛一人。
目送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离去,直至消失在早已漆黑一片的夜色之中,沈瑛忽觉鼻子一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屈膝抱腿,沈瑛蜷缩在椅榻之上,只有颤抖的肩诉说着她心中言不尽的痛苦。
许久之后,沈瑛耳边响起窗门吱呀开启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团纸状的东西滚至自己脚边。
猛然一惊。
她拾起纸团,再向窗口望去之时,那边早已没了人影。
遂起身关了窗。
将纸团展开,仅有八字。
“今夜子时,佛堂一见。”
沈瑛有些疑惑,自己昨日才入宫,根本无人认识,会是谁邀自己见面。
脑中闪过如意的影子,可一想,不会,如意要见自己,大可光明正大的过来见,又何须多此一举。
带着疑惑,沈瑛将字条翻来覆去,终在纸的背面注意到两个小到几乎就被忽略的两个字——锦云。
沈瑛一怔。
锦云?不就是太后身边的那名女子?她同她素未谋面,她却在关键时刻帮了她。此番约她,是为了白日之事吗?
攒紧了手中的纸,沈瑛心下决定去见一见。
寿康宫内。
经过白日里的一番折腾,太后气得不轻,戌时过点,便准备就寝。
锦云同素日里一样,帮她卸着发髻上的珠钗,只是今日心中有事,不免手脚有些不利索。不是盯着发钗发呆,就是将卸下的珠钗坠落在地上。
如此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怎是能逃过太后之眼。
“锦云。”太后唤她一声,原本也无情绪,可锦云却吓了一跳,慌忙应声。
太后长叹一声:“锦云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哀家?”
锦云忙摇头:“回太后,没有,锦云只是忽而想起了孩子。”孩子,终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每每提到,她便忍不住要落泪。
太后又是一阵叹息。转身,轻拍了拍锦云握在一起的手,道:“都过去了,兴许那孩子已经投身去了好人家。”
不,他活着。锦云心中无声的呐喊着。
他一定活着!只要等到子时,她就能知道,她的孩子在哪儿,过得可好。
“太后,让锦云为您更衣吧,累了一天了,您早点休息吧。”眼下,她只想太后快些入睡,她便可脱身去见沈瑛。
太后不语,确实,早晨的事情,令她着实愤怒,却也无计可施,可她始终怀疑,明明沈瑛的裙上有月事留下的血印,怎会怀孕?
终是忍不住,太后出声问锦云:“锦云,白日里,你真的为沈瑛把到了喜脉?”
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太后终是怀疑了。
只是她早已有准备,便也丝毫不见紧张,缓缓道:“回太后,沈瑛姑娘的脉象确实像喜脉,不过,对于医术,锦云亦只知皮毛而已,保守起见,锦云觉得,还是让太医过来验一验吧。”
“罢了,那帮太医……”太后言了一般,终是未再说下去。
夜色渐渐浓了,沈瑛悄悄自内殿踱出,趴在书房的门边张望正坐于书桌之前的刘盈。桌侧烛光照着他,将他的五官印照得分外清晰,亦分外柔和。
静静的凝望了许久,沈瑛脚下有些发酸,正欲换个姿势时,不小心踢到了门,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砰的一声便被打破了。
刘盈向着声音来源处望去,见沈瑛正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
摇了摇头,忙迎上去。
牵起她的手,关心道:“撞疼了吧?”
沈瑛调皮道:“该是门让我给踢疼了。”
刘盈嗔她一眼,便将她横抱起。
“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还要问你你想做什么呢?”
沈瑛有些羞又有些恼,挣扎着欲下来。
“别乱动。”
脸上的红晕早已蔓延至耳后,沈瑛脑中开始胡思乱想,他不会是要……
“你在乱想什么?”
沈瑛一惊,语无伦次道:“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我只是怕我太重了,你……”
刘盈眉眼俱笑,自己不过同她开个玩笑,她这么紧张,摆明了就是方才在胡思乱想。
将她轻轻置于床榻之上,刘盈便故意将脸凑近她,眼看着她紧张的闭了眼,刘盈笑,又瞬的坐直了身子。
深知自己被戏弄,沈瑛气不打一处来,轻捶了他几记,嗔道:“讨厌,你居然捉弄我。”
“似乎你很享受?”
此话一出,沈瑛的脸更是红了一倍,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好了,不逗你了,快些睡吧。”
“那你呢?”
刘盈笑得温和:“处理完我就休息。”话毕,便打了个哈欠。
沈瑛一阵心疼,白日里为了陪她,他把所有的事都压后了,此刻,明明已经很累,却还要强撑着将未完成的事情处理完。犹豫了半刻,终是没有将去见锦云姑姑的事情告诉他。
“那些事情,今晚必须处理吗?”
“怎么了?”感觉到沈瑛的支支吾吾,刘盈问。
“我陪你,好不好?”沈瑛的话很轻,刘盈却听得清晰。
弯眉一笑,心中顿觉暖暖的。
“你不累吗?”
沈瑛摇头。
刘盈遂牵起沈瑛,往书房而去。
室内的熏香散着淡淡的味道,沈瑛一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案边,侧着头,一眼不眨的望着刘盈。
曾几何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能如此近距离的陪在他身边。
如今,一切都向着自己理想中的方向行进着,本该极为开心的,可心中却总有个莫名的梗,总在美好的时刻横出来,大煞风景一番。
“皇上,其实,我是离家出走的。”终于,她还是决定将事情告知。
刘盈握笔的手一顿,可随即,便又如没事一般,继续书写着。
沈瑛望着刘盈握笔的手,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我所嫁之人,是你。成亲那一日,我特别高兴,被送入洞房之后,我就开始紧张,从来没有那样紧张过,一日未进食,我也不觉饿。”沈瑛笑着,可眼底却泛着悲伤,“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你进来,我紧张的闭了眼。当盖头被挑起的时候,我以为我就要见到你了,笑得特别开心,可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却不是你。那种心痛,你知道那种希望被破灭的感觉吗?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我就抓着吕珺佑的衣襟,我问他,吕子盈呢?吕子盈在什么地方?”
刘盈回头看沈瑛,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诉说着别人的事一般。
“瑛儿……”
“后来,他告诉我,吕府并没有吕子盈。当时我只觉得天都要崩了。我真的恨过你,我恨你欺骗了我,恨你毁了我的终身幸福。”
“不过后来,等我静下心之后仔细想过,这事不怨你。是我,从头至尾,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将你想成绸缎庄吕公子的。”
“瑛儿,是我……”
“吕公子待我很好,真的是极好的。可我,却辜负了他。就连府上的钱叔都说我,不该。可是,我的心不在他那里。纵使他待我再好,只是加深了我对他的愧疚而已。”
“所以,你就离开了?”
沈瑛点头:“我留下书信,便离开了。”
刘盈未言,笑笑。
“我、我还……”
犹豫了半刻,沈瑛还是闭着眼一口气连着说道:“临走之前我还帮他做了鞋因为娘亲说若能亲手为夫君缝鞋便可保他平安。因为他待我太好我无以为报所以就……”
说话间,沈瑛挤着眼偷看刘盈的反应,却见他不露声色,也未有不悦。殊不知,这些其实他早已知道。
“你不生气?”沈瑛试探性的问。
刘盈一副无辜的模样,道:“我为何要生气?”
沈瑛才舒了口气,早知如此,方才也不用紧张了。
“其实……”沈瑛欲言又止,偷偷看刘盈,见他也在看自己,似乎在等待着她欲出的话。想了想,终是继续说道,“信中,我还向他要了休书。”
刘盈忽而大笑,抚了抚她额前的发丝,便将她拥入怀中。
暖黄色的烛光照得整间屋子溢满了幸福,沈瑛倚靠在刘盈的背上,同他讲述着离开吕府后的一切,以及同如意的相识,而后又如何阴差阳错入的宫……殿内时不时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殿外,月亮渐渐深高,夜色也越发浓重。
月光照着殿前的石板路泛着悠悠的白光,而一抹身影却映着同月色极为不和谐的孤寂。
廊下的小喜对着远去的背影唤道:“王爷,这信……”
“交给皇上。”声音淡淡,如意头也未回,亦不管小喜是否听清,脚下的步子越发加快,一瞬便掩映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