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四下刮起了乱风,轰隆隆的雷声越发频繁起来。
沈瑛静静的立在原地,通红的眼睛毅然注视着台阶之上的刘盈,风卷着他的袍子,下摆飒飒而响。
如意侧头看了她一眼,便上前,挡了沈瑛看向刘盈的视线,对着他拱手道:“如意参见皇上。许久未见,皇兄可是越发英俊了。”言语间,脸上又浮起了他惯有的邪魅笑容。
闻言,沈瑛一瞬愕然。
早闻高祖之子如意,承高祖之英勇,袭戚姬之美貌,自幼聪明过人,又喜调皮捣鬼,众人对他是亦爱亦恨。自己怎会没有想到。方才守卫的士兵对他点头行礼且毫不阻拦,自问,能随意进出皇宫之人,必非简单人物,又怎可能会是一个人贩子呢。原来那个妖孽一般的家伙,是刘盈的弟弟,赵隐王刘如意。
想着,沈瑛不免一阵自嘲。
刘盈、吕珺佑、刘如意,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这天下顶有名的三位男子,都让自己给遇到了。
这究竟是幸是祸?
仰头,有零星雨点飘落,雨珠微凉,恰好落入眼中。本能的,沈瑛闭了眼,便有液体自面颊滑落,只是分不清那是落入眼中的雨水还是方才含在眼眶中的泪。
深吸了一口气,沈瑛垂下头,缓缓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皇宫,哪里会有她的立身之地?
只在转身的瞬间,急雨便倾涌而下。
沈瑛只觉有人拉起了她的手,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已不自觉的跟着前面之人跑了起来。
雨很大,一瞬就将她全部打湿,眯着眼抬头,映入眼帘的似乎是那个自己想了许久的人。
沈瑛欣慰的笑着,闭了眼,是梦吗?即使是梦又如何,如果能一直这样,不醒来就好了。
大雨里,他们牵着手,毫无顾忌的奔跑着,仿若周边的一切都是云烟,这条路上,仅仅只有他俩一般。
刘盈不住的回头看她。
雨中的她让人尤为怜爱。
这么久了,他每日都在想她,终是见着了。
只是,心中却有太多的疑问。
她应该在吕府的,怎会入了宫?又为何会同如意在一起?
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
雨愈下愈大,伴随着的雷鸣声亦是越发响亮,天边不时划开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刘盈牵着沈瑛,在一座略显旧态的宫殿停了步。
亦如上回淋雨一般,停下来,湿气便晕染开来,越发显得寒冷。
沈瑛睁开眼,对上的是那双明亮若水的眸。
刘盈看着她,这一回,他丝毫未有掩饰内心的情绪,小别再聚,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那份情,十年了,他喜欢了她十年。
心中有怨有怒,可还是被满满的感情所占据,沈瑛鼻子一酸,一下扑入他怀中,抱着他,呢喃道:“我该恨你的,我该恨你的。”
刘盈抚着她被淋湿的发,将她抱紧,深深的揉入怀中。
眉眼间的忧伤浮起,他心中又多了一个疑问。
良久,沈瑛收了眼泪,自他怀中退了出来。看向他的目光,亦瞬间变得陌生。
退开几步之后,沈瑛弯下身,福道:“沈瑛参见皇上。”
刘盈心内一紧。
“瑛儿。”他欲伸手去牵她,她却退开,低着头,似是刻意同他保持距离。
刘盈愣了愣,终是释然,眼底的忧伤渐渐化开。
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开口:“你终是知道了。”
沈瑛低头不语,如若可以选择,她宁可自己不知道。这样至少,她还可以为他辩解,并非刻意瞒她,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误解了他而已。
可如今他这么说,那不就是,打从一开始,他就有心骗她。
可恨、可气,心底里却还是挥之不去的喜欢。
“瑛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之时?”刘盈望着殿外的雨,目光柔和,思绪便随着雨线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初遇那一天。
可他口中所描绘的场景却与沈瑛脑中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瑛哑然。
“那原本是个极为恶劣的天气,风卷沙扬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它却比任何一个晴天都美好。”说话间,刘盈掏出了怀中的银铃,“你瞧,这是那一日你送我的银铃,我一直留着。我一直认为,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果真,我等了十年,终是让我等到了。”
见到银铃之时,沈瑛已经惊愕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竟然是他。
原来,他就是那个梦里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孩子。
又是惊,又是喜,沈瑛脸上一阵哭一阵笑,望向刘盈的视线模糊不清。
原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你,是你,原来是你。”沈瑛接过银铃,一直这么重复着。
刘盈欣慰的笑了,原来她还记得自己:“是我,我就是十年前救你的大哥哥,你真的记得我?”
沈瑛不住的点头:“十年来,我一直梦见你,梦里,你陪我玩,陪我哭,陪我笑,你伴我一起长大,可每一次,我都看不清你的样貌。你很坏你知道吗?每次我就要看清你时,你就消失不见了,我一直找一直找,我边哭边找……”
刘盈将哭得泪人儿似的沈瑛揉入怀中,原来,瑛儿心中之人,不是吕珺佑,是自己。太多的惊喜,又有太多的心痛,他以为,她同吕珺佑青梅竹马,吕珺佑才是他的心上人,却不知,原来,十年前那次偶然相遇,自己已在瑛儿心中扎根。
“瑛儿,我在这里,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找不到我。”
沈瑛腻在他的怀中,很久之后,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将他一把推开,眼角含着泪,惊道:“不……”
刘盈一阵心痛。
沈瑛退开几步,擦了擦眼角,沉住气道:“沈瑛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够了。”刘盈终是怒了,对她吼道,“你就那么在意我的身份?”
“是。”沈瑛回答的坚定,“您是皇上,高高在上的皇上,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我一个布衣女子,岂敢跨越那道鸿沟。”
“只要你愿意,我给你勇气。”
“皇上。”沈瑛一阵冷笑,“您忘了,我是有夫之妇,您这是要让天下人戳着我的脊梁骨吗?”
刘盈禁不住一颤。是啊,她已经嫁给了吕珺佑,是他亲自下的旨。
这一切,是如此可笑。
“皇上可是想起来了?亲笔玉书,圣旨皇命,我同吕公子的良缘,可是皇上钦赐的。”
刘盈禁了声,再无话可说。
“皇上若无其他事,可否容许沈瑛回家?”
简单的“回家”二字,刘盈却听得如刀绞般。
未有回应,沈瑛便要离开。
转身之时,刘盈握住了她的手臂。
“你真要离开?”
“皇上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能不能,别用这样生分的语气同我说话。就当我是吕子盈,就一次,最后一次。跟我好好说说话。”刘盈的语气,近乎哀求,沈瑛能从他的明眸里清晰的看到哀伤。
心中一阵酸疼,沈瑛终是收回了迈出殿门的脚。
“若你真是吕子盈,那该多好。”沈瑛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刘盈并未听清她的话,见她卸下了防备,不再同他疏离,便拉着她往内殿走去。
青灰色的大理石面上,又多了一干一湿两双脚印。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你没看见吗?皇上跟她?我要去通知所有人,让他们看看,堂堂大汉皇帝,居然在佛堂勾搭有夫之妇,哈哈哈……我倒要看看,那老妖婆的脸能往哪搁,哈哈哈……你别拦着我。”
“母亲,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妇人面色一沉,瞬间转喜为丧,“儿啊,那老妖婆害我还不够吗?你瞧瞧你娘的脸,都是她,那个毒妇,是她,害得我毁了容,这还不够,她还将我囚禁起来,我每天就只能在冷苑与佛堂的路上徘徊。呵呵呵,当年,若不是她,如今当皇帝的可是……”
“母亲,您就不怕隔墙有耳?”
“有耳?哈哈哈,哪里有耳朵?这清冷的佛堂,除了你我,还有谁?哈哈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找人来。”
妇人的神智有些不清,吵嚷着就要出殿。
“母亲,您这是要陷儿子的安危于不顾吗?”
妇人这才缓过神来,面色凄哀:“对,对,我的儿啊,你是偷偷来看我的,若是让那老妖婆发现了,岂不是害了我儿子。不可不可……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母亲,皇兄宅心仁厚,待我,更是胜过同胞亲弟,处处维护我,您能不能不要伤害他?”
“宅心仁厚?”妇人一记冷哼,“若说他随他爹,那也非善类,若随他母亲,那更是阴狠恶毒至极,宅心仁厚,如何来的宅心仁厚,怕是天生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借口罢。”
“母亲!”少年终是怒了,对着妇人喝道。
“如意,你?”
“母亲,您同太后之间的恩怨能否不要牵扯到我们?儿子本无心争夺什么,却总是被卷入纷争。回城这一路,本就颠簸辛苦,还要四处躲避那些持刀劫匪,好不容易进宫与您团聚,您不问问儿子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反倒先想着如何算计处处维护儿子的皇兄,您这不是让儿子伤心嘛。”如意对着妇人撒起娇来。原本一路追杀他的蒙面剑客,被他笑称持刀劫匪,当中的惊险万分亦被他一笑带过。
一番软磨硬泡,妇人终是笑出了声,将如意揽入怀。
“让娘看看,有没有受伤?怎就会遇到劫匪呢?”
如意嗔笑:“还不是您儿子长得如花似玉,那帮土匪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要抢着带回去当压寨夫人呢。”
妇人嗔怪的捶他一拳,笑道:“就知道嘴贫。”
如意见妇人已妥协,弯嘴一笑,顺手揽过她的肩头,朝冷苑方向而去。
“娘,您说,儿子可是继承了您的花容月貌?”
“贫嘴。”
“是不是嘛?”
“是,是。”
“您瞧,您的美貌既已后继有人,那您是不是也安心了?”
“有道理啊。”
“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