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自朝霞中露脸,在东边那一片妖娆的红艳中射出几道金光,隔着隙缝落入屋内。有光晕在淑君的眼前晃动,她才缓缓回神。
案上的红烛即将燃尽,火光在唯剩一点烛蜡的烛台上垂死挣扎般跳跃,淑君的余光移向它,似是惊动了它,瞬的熄了。
揉了揉眼,淑君才缓缓起身。
自己居然就这么坐了一夜。
门外响起叩门声,便有丫头端着洗漱的物什进门,而紧跟其后的是一脸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的卉儿。
淑君叹了口气,唤她的时候对她使了使眼色,她才回神。
素日里这模样倒也无妨,淑君对她还算客气,可此刻,丫头们都还在呢,她这样子要是让人告了太后那去,可没好果子吃。
丫头们将洗漱用品放下之后,便让淑君给回了去,宽敞亮堂的室内,只剩下淑君同卉儿。
“娘娘,您不会是……”见淑君依旧是昨夜的紫衣,卉儿惊道,“坐了一夜?”
淑君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瞧着她略微泛白的脸色,卉儿心中一紧,自打昨夜回宫,淑君便是满腹心事的模样,言语不多,虽平日就不善言辞,可却不是这副忧郁之色,眼下这模样,让人瞧着确是心生疼惜。
“娘娘,有什么心事,同卉儿说道说道,卉儿帮您解忧。”
淑君瞧她一眼,摇了摇头便绕开了她。
如何同她说?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忧伤。
一整夜,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那个冷漠淡然的面容。他误会她,一次又一次。她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是,为何唯独对他?她好在意。
门外,是内监的传唤声。
一大清早,她还未前去请安,太后便先一步摆架来这椒房殿,淑君心内不觉敲起了鼓。
一番简单梳洗,淑君便匆忙赶去正殿。
“淑君给母后请安。”
淑君低了头,福着身,不敢直视太后。
一年之前,她是她的祖母,她常腻在她的怀中撒娇调皮,她也疼她,从不拿宫规约束她。
亦是一年之前,她改口称她为母后,自此,她便同她疏远了距离。
这位一身锦衣,雍容华贵的长辈,让她又敬又惧。
纵使她依旧疼她如故,可她心中明朗,一切都变了。
“免了,起来吧。”
太后对她摆摆手,便示意她起身。
淑君这才小心翼翼的抬了眼。
正坐着的她,一袭暗色锦衣,锦衣上用明线绣着大团祥云图,梳理的一丝不落的发髻使得她看起来是那般抖擞,富态的脸上略有几道岁月印下的纹路,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却一如当年,明亮,深邃。
她抿着茶,对着淑君笑。
那笑,是淑君害怕的。
她忽然想到了出宫之前,她亦是这般对自己笑,然后将那包药粉塞入她掌心,今日前来,她定是为了查问她交予自己办的事可否办妥。
眼前闪过那日脚边那一团乌紫的猫尸,吕珺佑冷漠犀利的追问。
淑君猛然一颤差点跌倒。
“淑君,你怎么了?”太后忙走向她。
她是疼她的。可她亦要权,这皇宫,到处都是阴谋暗箭,让人无处设防,一瞬失神,便会送了命。唯有权,唯有狠,才能立足,才能保命。她爱她的儿女,他们不愿争,那便由她来争,只要她在一天,那便护他们一天。别人评价她狠也好,评价她毒也罢,身在深宫,若不狠若不毒,那便只有被欺的份,既如此,她就做那个最狠最毒之人,让旁人畏惧,便也不敢欺他一分。
“母后,淑君有违母后的嘱托,那事……那……”
淑君还未说完,太后心中便已了然。
她早便料到了。知儿莫若母,若真那么容易办成,早些就该成了,遂道:“无碍,母后不怪你。”
她的眼中淌满了柔,可淑君惧怕那样看她。
“淑君有一问,不知当讲与否?”
“说。”
“母后可知,那日那包是何药?”
太后一愣,淑君自小聪慧,怎会不知那药为何。如此问来,难道说……
面色一沉,看向淑君的眸光瞬的一冽,道:“可是那药有问题?”
淑君忙低了头,不敢再多说。
“淑君,看我。”太后冷声道,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柔,而是带着那抹她所畏惧的狠。
淑君小心翼翼的抬头,那样冷冽的目光,让她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究竟出了什么事?快说。”
深知此事已瞒不住,淑君只得将原委细细道来。
熏香过半,卉儿又往里加了点,袅袅青烟在室内晕染开来,散出阵阵清香。
淑君言罢,太后的脸色略见好转,叹了口气,起身道:“如此说来,那吕公子可是救了盈儿一命。”
走出几步之后,她转身,对淑君道:“陪我走趟宣室殿吧。”
应了声,淑君便随在太后身侧。
刘盈垂着头坐于书案之前,白玉发冠有些倾斜,身上依旧着着昨日的暗蓝锦袍,空洞的眼眸盯着空出的书案发呆。
昨日,目睹沈瑛自喜轿中被搀出,喜娘挽着一身红衣的她步入吕府。她同吕珺佑牵着同一条红绸,拜高堂拜天地,他的心仿若被掏空一般,直至那一句“送入洞房”呼出,他便再也待不下去了,跳上马背便走。
他以为自己可以如同往日一般,轻笑面对。可当那一幕真正在自己眼前上演之时,他才明白过来,他做不到,那样的心痛是真真切切的。
太后所到之时,因未叫通传,刘盈并未发觉。
那一番狼狈的模样入眼,太后便是一肚子火涌上心头。
淑君深知情况不妙,忙呼:“皇上。”
显然是太过悲伤,刘盈未听见。直到太后走至他身前,一抹黑影带着风扑向他,他才悠悠抬头。
“母后?”带着倦意,带着吃惊,刘盈的声音有些无力。
一掌拍向书案,太后怒道:“你这是作为大汉皇帝该有的样子吗?你看看你身上,这是什么打扮,再看看你自己的模样,颓废、邋遢、无神,你说你现在这模样,将这天下交予你手,莫说朝中众臣,连我都担忧。”
刘盈苦笑,起身道:“这天下,这皇位,本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爱给谁给谁。”
这话出口,就换来脸上火辣辣的疼。淑君吓得捂了口。
刘盈抚着印有清晰指印的脸颊,笑了,眼底却是若死水一般的孤寂:“打的好,母后,儿臣不疼。”呢喃着,一手握了拳,牟劲朝自己胸口打去,“这儿疼,母后,儿臣好苦,儿臣当这个皇帝当得好苦。”
见此,太后心中一抽,她的儿,她懂。
他生性善良,这宫中,最要不得的便是善良。
眼下,已有人明目张胆的害他,她断不能轻饶。
“小喜,早朝时间到了,快扶皇上进去更衣。”一番嘱咐之后,太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淑君道,“陪我去用早膳吧。”
淑君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刘盈,便随着太后离去。
他的心情她懂,原来昨夜,他同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