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墨黑色的房瓦之上,汇聚成水珠沿着瓦棱如丝线般串串流下。吕珺佑坐在窗边,看着雨线出神。
眼前交织出现的是幼时调皮捣鬼的瑛儿与方才惊慌失措的瑛儿。
手指伸入袖内,抚起腕上的银铃,吕珺佑呢喃:“银铃儿还在,瑛儿,十年了,你可认出了我?”
钱叔弓着背,小心翼翼踱入屋内,放低了声音,怯怯道:“少爷,门外……”
“是钱叔啊。”
听到唤声,吕珺佑回神,向钱叔看去,墨黑的眸间还来不及掩去方才的欣悦。
原本以为少爷会为自己自作主张将沈瑛收入府的事责怪自己,却不想在少爷的语气中,竟丝毫听不出责怪之气,而原本一向冷漠的少爷,居然也会有面露喜色的时候,倒是让他为之一惊。
“少、少爷……”
“出什么事了?”见钱叔一脸的吞吞吐吐,吕珺佑起身,眼里的喜色方才掩去,又恢复到了他惯有的冷漠,眸光一闪,定定的看着身前的钱叔。
被这么一看,钱叔浑身一个激灵,莫不是方才自己看错了?忙急着解释:“不是,不是,是门外来了几名贵客,说是想要借宿一晚。”
“借宿?”墨瞳一闪,继续道,“可还说什么?”
“盈星阁。”
冷峻的脸上划过一丝笑,钱叔未能分辨那抹笑的含义。
似惊,似喜,似意料之中,似别有所思……
他终究还是来了。
未再多说,吕珺佑便出了房门。
望着少爷的背影,钱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莫非……
三年前冬月的一个深夜,飘着数十年未见的大雪,气温极寒,少爷背回一名浑身酒气的男子。
他已经记不清那男子的神情样貌,只记得他浑身覆雪,鬓发凌乱,样子着实狼狈。
那日少爷将他带至后院便吩咐不许人打扰,因此他不清楚少爷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日清晨,那人却不告而别。
而少爷,随后只命人造了块牌匾,自此,后院便更名为“盈星阁”。而原本用来招待远宾的后院便未再有人靠近,似是专门为谁而留的。
如此想来,钱叔恍然大悟,快步随着吕珺佑而去。
待到吕珺佑步入大堂,一眼便瞧见了方才见过面的淑君等人。
颔首一笑,迎向背对自己那个水蓝色身影。
听见脚步声,刘盈转身。
三年未见,着实大变样。
此情此景,谁能将三年前那个晃着酒杯,散着酒气,一脸愁容的醉汉同面前这个笑若春风的翩翩公子相提并论。
“吕兄,别来无恙。”
刘盈抬手作揖,笑容不减。
如此一张绝美的容颜,令他忽然想起沈瑛的那句“凭借一副漂亮皮囊,今日能对素未谋面的沈瑛如此轻浮无礼,那素日里绸缎庄的姑娘不都落得他手了”,不禁放肆大笑起来。
“刘公子客气了,吕某惶恐。”吕珺佑轻笑,“不知何事惹得公子如此开怀?”对于他没来由的大笑,吕珺佑确是诸多不解。
“吕兄何出此言,不过是想起了一个笑话而已,哈哈。”
刘盈收了笑,想来,自己的身份,他已猜得。
“如此便好。”吕珺佑转身,唤来钱叔,道,“诸位,随我们管家去吧,既是淋了雨,还是赶紧回房换上干净的衣裳,免得着了凉,可就成了我们绸缎庄招待不周了。”
淑君来回看了看两人,欲开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垂下头,随着钱叔去了。
见此,卉儿也未敢再多说一句,虽一向是口无遮拦,有话必讲,可她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的,知道有些话何时能说,何时不能说,因此,憋着一肚子的话,还是紧跟着淑君走了。
“小喜,你先去,我随后便到。”
见刘盈一脸笑意,小喜虽不放心,可作为侍从,总只好听命,况且,这吕公子虽说拒人千里,但从他与公子的谈话中不难分辨是旧识,断不会伤害公子,便也安了心。
一时间,偌大的厅内,只剩下刘盈同吕珺佑对视。
“皇上不怕吕某加害于你?”
“哈哈,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又怎会害我?”
吕珺佑背过身,“哈哈哈……”一阵大笑,眼底却是道不尽的深意,有苦涩,有恨意,但更多的却是无力。
“三年前你救了我,我说过……”
“皇上还是先行换衣服吧,着了寒我可担待不起。”
话毕,吕珺佑便先一步离开了。
刘盈淡淡一笑,眉间的忧伤却越发清晰了许多。
三年前冬月,刘盈继位第二年,太后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立淑君为后的想法,加上初为汉王,朝中大小事务的各种压力,刘盈第一次出逃。
悦怡楼,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刘盈临窗而坐,借酒浇愁。
至酉时,天边飘起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长安城便裹上了一身银装。白雪透着白光,似乎能把黑夜照亮。
刘盈已近微醉,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嘴角划过一丝笑,却难掩苦涩。
“长安城的初雪,真美。”
想起七年前那个笑如初雪般明亮的小女孩,嘴角的苦涩渐渐化甜,清亮的双眸似被蒙上了一层水雾。
自怀中掏出那颗被抚过无数次的银铃,注视了良久,灵魂仿若被它带着飞回到了那年初见她的场景。
提壶又灌了口酒。
一大口喝罢,壶内已空,对着内堂的小二唤道:“小二,拿酒来。”
此刻的刘盈醉意已深,见小二许久不奉酒上来,略带不悦,掏出二锭银子往桌上一扔,无力道:“酒,没听见吗,我要酒……”呢喃着,身体已趴上了桌,“酒,酒……”
如此一来,小二未出现,倒是唤来了两无赖。
见刘盈已醉,便伸手拿走了桌上的银两,余光扫过绕在他指尖的红绳,二人相视一笑,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
既是他那般珍爱的东西,又岂是别人能轻易取走的。
只是,一个喝醉的人又如何能打过两名壮年男子,刘盈岂是他们的对手,眼见着银铃被抢走,迎着暴雪,刘盈追出了酒楼。
雪已积很深,身体的渐渐无力,倒下再爬起,爬起复又倒下,刘盈只觉胸口锥心般的疼,眼见着那二人愈走愈远,自己却无能为力,脚下一软,整个人便跌入雪中,望着远处的背影无声而哭。
许是巧合,许是冥冥中的牵引,倒在雪中的刘盈遇见了路过的吕珺佑。
望着手中从无赖手里夺回的银铃,吕珺佑被怔在了原地。
七年前,他救了他们,七年后,他又救还了他。
算是报恩了么?
只是这银铃,是属于他和瑛儿的。
握紧了掌心,吕珺佑回到刘盈身边,背起昏睡在雪中的他,带回了绸缎庄。
那一夜,醉了的刘盈,始终在半睡半梦中徘徊。
嘴边重复呢喃着一句话,那便是“别抢我的银铃,别抢我的银铃”。
在旁的吕珺佑,将一切收入眼底,冷漠的俊脸没有一丝表情,眉头紧皱,握着银铃的手指节泛白,半饷之后,掌心渐渐松开。
迟疑了半刻,终究还是将银铃放回了刘盈头边,转身离去。
第二日,雪过天晴,阳光格外耀眼,而当吕珺佑回到后院的客房,却未再见到刘盈的身影,除了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信上如此写道:
吕兄:银铃虽小,于我甚重,每每孤寂时刻,唯它相伴。兄为我寻回,感怀于心,十日之内,定当奉上谢礼,以表心意。凌晨醒来,窗外星眸璀璨,甚喜此屋,今后改名“盈星阁”可好?盈有要事于身,断不便久留,就此告别。
五日之后,绸缎庄便接到了一笔自宫里来的订单。
自此,吕珺佑便未再笑过。虽一向不苟言笑,可这事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原是惠帝刘盈,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