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金龙岗是一条长坡,中间有数不清的分支,去往不同方向的坡。以前这里是做纺织厂的,后来纺织厂倒闭变成居民楼,政府拆迁把正坡道上的危楼都拆掉,不少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就在这条路上盘下店面开店,有特色餐厅,有进口服装店,有精美饰品店。饶县没什么产业可以发展,整个县城的人又生性懒散,爱吃喝玩乐,所以虽然经济停滞,娱乐项目一点不比大城市少,陈樾天天打趣说金龙岗就是小鼓浪屿。
孙亦余的父母是这座城市的异类,二十年前搬去上海打拼,留下孙亦余在这里独自长大,全家只有她沾染上饶县懒散的气息,大学考到上海才搬来和父母住。孙恒杨羽对她身上这种小县城恶习深恶痛绝,几度矫正未果,也拿她没办法。孙浩余比她小十岁,在上海出生长大,孙恒和杨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好歹让孙亦余喘口气。
坡上那家酒店是去年新开的,非常复古豪华,装修干净,隔壁的咖啡店二十四小时开业,中西结合洋土参半,很受饶县人欢迎。孙亦余每次回来都会叫陈樾帮她订这家,其实陈樾和武东辛都叫她来自己家住,孙亦余不习惯住别人家里还是拒绝了。
金龙岗这条坡上是石板路,年纪比孙亦余还大,平时看能感受到点历史悠悠,现在拖着行李箱只觉得费劲。好在她的行李箱是方便随时旅游买的登机箱,就算塞满东西也没有重到哪里去。
爬到半坡腰上,突然下起雨,一开始还以为是空调箱里掉出来的水,直到石板路上的砖块全染成深色,孙亦余才承认又下雨了。
所谓南方的雨季,就是不管往哪里逃都下着恶心的小雨,孙亦余硬头皮又走了一段,发现自己淋雨倔强的背影实在是太傻,只好找个屋檐大点的店面躲雨。以前这里全是红棚子的摊位,这两年整改市容,把红摊子全撤了。
孙亦余忘记是高几,陈樾生日那天晚上请了一堆同学来这里唱歌,她呆不下去,打个招呼把礼物留下找借口先走,那时候她和陈樾不过点头之交。
宋章宇追上来,他其实没被邀请,是自己不看脸色跟来的,陈樾和武东辛特别讨厌宋章宇,应该说班上大部分人都讨厌宋章宇。宋章宇家庭条件好,父母老年得子,把儿子宠上天,他性格多少看不起人,喜欢买贵的东西炫耀,女生们提到他就翻白眼。
孙亦余家境不错,对宋章宇这种把名牌堆身上穿的人自然嗤之以鼻,她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想法就是宋章宇这么胖还爱装,活该不招人喜欢。宋章宇是她同桌,对她不错,有什么好吃的会给她带一份,虽然都被拒绝。
当时孙亦余就是沿着这条坡走,下着毛毛雨,她知道宋章宇跟在后面,心情一阵烦躁。雨越下越大,只能在路边的红棚子里躲着,宋章宇隔一个人的位置在她边上局促不安地站着。她想冲宋章宇发火,可是她能说什么,骂为什么别人的青春悸动都是和帅哥美女,自己只能跟这种不受欢迎的胖子纠缠?骂他不要喜欢自己?
雨滴不断砸在红棚子上像有规律的鼓点,心情终于在这规律的鼓点中沉静下来。
孙亦余早习惯这种天气,行李箱里随时塞把伞,本来不情愿在街头开箱,可是这雨一时半会又停不下来,只好妥协蹲下来把箱子打开。边开箱边骂为什么不把伞放在随身的包里,明明天气预报说了会有小雨。
“啪”得一下,后面的门猝不及防打开,把孙亦余撞得往前一纵,直接双手撑着跪在地上。
开门的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手迅速停住,顿在原地。
孙亦余回头,开到一半露出条门缝的间隙里,一个男人双手交叉摆在胸前,不耐烦地盯着她,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从门缝里流出吉他声,还有故作嘶哑的民谣嗓,这家店应该是比较有情调的小酒吧,昏暗的灯光一晃一晃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露出屋檐的半截手臂被雨打湿,男人用门把孙亦余的行李往外推,完整地从门缝中钻出来,看见下雨,两条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孙亦余本来想发作,看清男人的脸后气消了一半。
如果剑眉星目可以用图片表现出来应该就是面前男人的样子,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长腿,气质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温柔,即使皱着眉也不会有凶恶的感觉。她倒吸一口气,以前天天鄙视陈樾贪恋美色,傅可柏这么渣的都忍受得了,现在看来自己面对帅哥也毫无原则。
抱着跟帅哥多呆一会的私心,孙亦余把伞往箱子深处又塞了塞合上拉链。帅哥一直在回微信,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就没变过,也是,帅哥确实有很多麻烦的社交需要应付。
孙亦余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傅可柏在五个人的群聊里发“到家了”,没过两秒武东辛也发了个“1”,孙亦余拍了张街道的照片装可怜“还在等雨停”,接着切换成三人群聊,兴奋打字“我边上站了个好帅的帅哥”。
武东辛很快回复:“你说好帅是有多帅。”
孙亦余又偷瞄一眼,虔诚地打下“天神下凡”四个字。
“偷拍一张。”
武东辛虽然是个同性恋,碰到这种事比谁都兴奋,如果陈樾现在没喝得烂醉,估计能连夜来找她。
“我不敢”,孙亦余急得抖腿。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装作自拍,把后置对着他。”
帅哥掏出一根烟点燃,雕刻的侧面在烟雾缭绕中愈发迷人,孙亦余盯着武东辛出的馊主意,咬咬牙,装作自拍摆出耶的手势,其实摄像头对准的是帅哥。
摁下快门,“咔嚓”一声在寂静的街头显得无比突兀,最致命的是,相机自动识别光线不足,闪光灯冲帅哥脸上轰得来一下,孙亦余还保持着耶的愚蠢姿势,绝望地闭上眼。
群里不停跳出来消息提醒,都是武东辛疯狂刷屏。
“你拍了没有?”
“无中生有是吧?”
“到底有没有帅哥啊?”
“你给我去要微信。”
“滚出来说话啊孙亦余。”
孙亦余一直觉得那种干了坏事待在原地不动的都是二愣子,她以前看泡沫偶像剧常常幻想自己要是碰到这种帅哥,先偷亲一口,亲了就跑,反正揩到油就是赚到。事实证明,极度尴尬慌乱的时候,人是会有大脑当机身体动弹不得的愚蠢行为的。
帅哥应该碰到过不少这种事,算得上淡定,歪头抽烟看着孙亦余,她终于反应过来,把手机收回去,自言自语闪光灯怎么坏了。
“别装蒜啦。”
一双手在面前摊开,指节分明,不是纤细的类型但也修长恰好,自己真是色欲熏心,这种时候还关心别人手好不好看。犹豫一阵,把手机放那人手里。帅哥随意翻动屏幕,界面停留在三人群聊,孙亦余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帅哥看了一会,冷哼着把手机还给她。
“删掉。”
是指偷拍的照片,孙亦余连连点头把相片从相册里删掉,手机屏幕在帅哥面前晃晃显示清白,硬着头皮淋雨跑回酒店。
洗完澡靠在床上,把照片从最近删除里调出来。刚刚情况危急,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就删掉了,现在仔细端详又忍不住惊叹,这人是真帅。孙亦余的帅哥运不好,从小到大分到的班级里都是没什么有鼻子有眼的男生,她把照片发群里,马上引发骚动。
“我靠,诚不欺我。”
武东辛是夜猫子,每天晚上看无脑小说看到凌晨三四点。
“微信要到没。”
“没有,孙亦余怕熬夜伤皮肤,掏出张面膜开始护肤:“这个破手机有闪光灯,偷拍人家被发现了。”
“缘分呐,小说都是这么开端的”,武东辛满脑子罗曼蒂克:“你这个废物,我要是你,晚上就跟到他家里去。”“你少放屁吧,他真的太帅了,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你那德行,直接腿软。”俩人东拉西扯了两句,孙亦余眼皮子越来越重,脸上还敷着面膜意识已经飘走了,最后一丝知觉就是把面膜从脸上扯下来,想着完蛋,后续补水没做,面膜白敷了。
她又梦到宋章宇,这回是减肥后的宋章宇,和普通男孩子比起来还是有些肉,但已经属于正常的范围。他们被挤在一条队伍里,中间隔段距离,她四处张望找寻他的身影,明明知道他就在这条队伍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回头撞上背影。宋章宇回头看她,脸上是冷漠的神情,她想打招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章宇。”
他正要回头,她只好急忙叫住。
“什么事。”
什么事,有什么一定要说的事,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队伍还在不停前进,只有他们停滞不前,宋章宇面无表情,她急得要哭出来。
手机在耳边震动,孙亦余从梦境里挣扎着醒来,窗外阴沉沉的,让人心里莫名有不好的预感。是陈樾,她昨晚睡得早,没看到群里的消息,现在正咋呼为什么没要到帅哥电话。孙亦余打个哈欠,没心情跟她一起犯花痴,洗漱完躺回床上刷微博。
手机又震动起来,跳出陌生号码,来自饶县。
孙亦余自己卖保险,第一反应是垃圾号码,但她出于职业习惯,几乎没有挂过别人电话,还是接起来。
“喂,您好。”
声音偏中性,“好”的尾音才能辨别出是位男性。
“额”,孙亦余摸不着头脑:“你好。”
“请问是孙亦余小姐吗?”
对方的声音很和煦,听着就像推销员,孙亦余下意识要回“不需要”。
但她心里那股一直憋着的烦闷和不好的预感突然平静下来。
“是。”
“你好,我是宋章宇的律师,方便的话可以见你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