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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个葬礼

谢小冬上完香,给罗母鞠了个躬,“罗太太,确实不太好意思,可能我昨天的话太没分寸了,请见谅。谁知道,罗总走得这么突然。”

罗母冷笑,“呵呵,谢总不仅要我们免费提供点心,还说我们家的食品’连死人都不吃,何况活人’,这话也就是开玩笑,但谁知道老罗他就是这么小气呢,竟然心脏病就去了。”

谢小冬面露歉意,说:“这件事情我真的对不住,我确实不应该实话实话你们家的点心不好吃。而且我的提议有什么错,我们作为金州市最大的丧葬连锁,每场丧事有那么多人流量,就是一个绝好的展场啊,你们免费提供产品,我们免费给你们做广告,互利互信嘛。可是,就算生意没做成,我也不至于成了害罗总的凶手吧?我觉得,应该是罗总这段时间生意不好,所以影响了心情。”

罗母冷冷回道:“我们老罗没那么脆弱,生意好不好,也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我看你们大爱最近生意也不咋样啊,都要想用送点心来留住客人了。这个想法也真是奇怪,做死人生意的,还希望把生意做红火,这是咒大家多死人啊,还要不要脸。”罗母把红包和花还给他,“谢总的心意领了,昨天我没觉得触霉头,但今天确实觉得触霉头了。”

谢小冬悻悻离去。

罗母对两个儿子说:“如果不是因为生意做不下去了,谁愿意给做丧事的做供货商啊。以后少跟做死人生意的打交道,不是好东西。”

燕柔听这话,觉得浑身不爽,她礼貌性地说了一句:“罗太太,我们不是做死人生意的,我们是做生命礼仪的,生老病死是生命的常态嘛,大家都会到那一步。”

罗母语塞,一脸晦气的表情。

正在朝外走的谢小冬听到这话,略微钦佩的回看了燕柔一眼。

燕柔趁罗家人不注意,偷偷拿了个伴手礼追了出去。

在停车场,谢小冬正在车旁边苦闷地抽烟。

“谢小冬!”燕柔喊道。

谢小冬回过头,有些吃惊。

“你来敬了香,就算是客人了,这是伴手礼。”燕柔递给他一个礼盒,盒子上面印着“天国留念”,里面是一张毛巾和一些罗家自己生产的点心。

谢小冬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眯着眼睛看她,“谢谢燕总。效率不错嘛,伴手礼这么快就做出来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们这么好的条件,不加入我们大爱,可惜了。对了,刚才你那句话很牛逼,谢了哦。平时总被人说见我们就是触霉头,我都叫员工们一笑了之。”

燕柔不客气地说:“不谢,不是替你说话,是替我们这个行业。放心,我们经营得下去,今天这个业务不就被我们拿到了吗?”

谢小冬嘲讽道:“那是你们运气好,因为家属正好跟我们有过节。而且他们就办这么点大个规模,真心祝愿你们能够大赚一笔。”

燕柔反唇相讥说:“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得把你当年从我们家拿走的东西拿回来,才算打败你,但是现在看来,你也好像没多厉害嘛,连个买点心的钱都舍不得花,你还果然是靠占人便宜起家的。”

她不屑地望向他,但心里却在紧张地备战。

谁料,谢小冬却笑了,“你总觉得我是靠侵占你们家的器材发家的,现在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十套,但是你真的就能打败我了吗?现在我们大爱,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器材,你现在回家,我晚上就可以把器材给你送到。”

“哦?器材不重要?当然了,你们现在有资方撑腰,到处并购小丧葬公司,这些门面才是最重要的,增长率才是最重要的。我当时在北京,也有资方到处扩张,一个一个吞掉小型婚庆公司。”燕柔感叹,“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连死人生意都是资本游戏了,恭喜啊,你把你家族企业发扬光大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这个。“谢小冬说。

“啊?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吧。我想起來了,你从小就这个样子。”燕柔说。

没错,他们从小就认识,他们的父亲曾是双凤镇上有名的两个丧葬人员,经常互相帮忙,互相提点。谢小冬和燕柔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只不过,他总是欺负她。因为她小时候聪明,学习好,燕大志动不动就在老谢面前夸女儿。而谢小冬呢,从小调皮,识字晚,成绩差,动不动就挨打,父亲在打他的时候还总会说“看看人家老燕家的孩子”。于是,到了学校后,他就总会在燕柔身上报复回来,不是打她就是摔她的文具。幸好上中学之后,她就考上更好的初中,从此他再也欺负不了她了。可是对于谢小冬来说,这种烦恼并没有远离,父亲打他的时候,仍然会说“老燕家的孩子考那么好,你怎么就这么蠢”。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就被父亲带着四处跑丧事。父亲吹唢呐,他敲锣;父亲做法事,他摇铃铛……永远像一个父亲的学徒或者跟班。而此时的燕柔却在金州上了大学,然后在金州的事业单位工作。父亲已经不打他了,但是经常骂他:“还敢叫累?谁叫你书读不出来呢?看看人家老燕的孩子!””你这辈子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谁叫你成绩烂出屎呢?人家老燕的孩子怎么就比你厉害?”

后来,燕柔辞去了事业单位的职位,去了北京。父亲终于不再骂他了,可是,这时的他却真正羡慕起她来。因为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继承家业是他唯一的选择,而燕柔却可以满世界到处跑。北京,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可是,慢慢地,他不再羡慕燕柔,因为东光县变成了东光区,他眼看着这个城市快速发展,已经和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城市没什么区别了。而他爸和老燕也开始提升了丧事的层次,不再只是敲锣打鼓了。

他和父亲一起去过全国最大的丧仪一条街,发现现在已经逐渐没有人在用纸扎花圈,也没人在用手写挽联,丧事都数据化了,好几家公司都上市了。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可是,父亲并不支持他那些新鲜的主意。他提出来要联系乐队,学发达城市甚至港台那样做礼仪公司,提出要买器材,通通被父亲否决了。城里做法事的少了,父亲就带着谢小冬往农村走;城里不许焚烧纸扎了,父亲就带着谢小冬往山里走……而同个时期,老燕却买了一大堆器材,他似乎看清楚了金州市扩张的脚步,明白要与时俱进了。终于有一天,老谢也接到了一个需要器材的活,他告诉老燕,老燕二话不说就全部借了出来。谢小冬看着这些他梦寐以求的器材,百感交集。

然而,就在这场丧事之后,老谢去世了。谢小冬便再也没有归还过这批器材。

“你真以为我的发家靠的是这批器材吗?根本不是,我本来准备还给你们,但是那段时间,你爸出远门了,我没法还他。恰好在这个时候,有别人想借器材,还打算给我一点租金,我想,这租金我到时候跟你爸提成就行。你爸也答应了,谁知道,后来租器材那家人一直占用着器材,起码半年后才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谢小冬说。

燕柔觉得他的辩解荒谬可笑,“是啊,你无意占用我们家的东西,你也无意叫徐巧来收购我们。”

谢小冬一脸“不识好歹”的表情,“我看你是误会了吧,我可没让她专程来收购你们,我们只是还需要再收购五家左右的丧葬公司,才能完成对赌任务。你们只是其中之一。”

“对赌?你跟资方签了对赌协议?”燕柔惊呼,“就金州这样的规模,你也敢签对赌协议?你心也太大了吧!”

谢小冬脸色一沉,“你懂什么?又不局限在金州。”他说着就要往车里钻。

燕柔一把抓住他的车门,“谢小冬,你给我说清楚,你们到底签了些什么条件?”

两个人不停拉扯车门。

燕柔一使劲,把谢小冬一把从驾驶室拽了出来,谢小冬一把把燕柔推倒在地。

谢小冬骂道,“擦,你个疯婆娘,力气真他妈大——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追过来的贾正一当头一拳打在脸上。

贾正一把燕柔扶起来,“你没事吧?”

燕柔向谢小冬亮了亮胳臂的肌肉:“成天搬东西,扛遗体,谁还没个力气了?在北京,我也负责搬器材的。”

谢小冬摸着脸站起来,自知目前形势会吃亏,狠狠地放话:“你们人多,走着瞧!”他钻进车里准备发动。

“等等!”燕柔堵在他车前面,“别急着走,我猜猜,其实,你们大爱的现金流已经出问题了对吧?因为你前期大修大建,搞了那么大的丧葬园,我猜前期投资都用得差不多了,但是业务量并没有什么起色。但是你又跟资方签了对赌,要求规定期限内,要并购多少规模的丧葬公司,不然你不仅拿不到下一笔投资,还要赔钱。所以,你就连购买点心的钱都拿不出来。”燕柔紧盯着他的脸,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谢小冬听了一愣,从车里钻出个头,恶狠狠地说:“是又怎么样?至少我把盘子做到这么大了。你呢?你到现在还在还器材物料的钱。不想跟着我们走,就慢慢等着倒闭吧。”

“看谁先倒闭!”燕柔回击道。

“对了,给你提个醒,别看罗家现在这么惨,其实是老罗的老婆在演戏,”谢小冬正想发动车,又停了下来,“因为前天老罗来找我,到最后,他其实答应了可以免费提供点心,先看看效果,但是,家里不是他说了算,而是他老婆。他说,什么都逃不过他老婆的法眼。看在你刚才帮我说话,这个事情就当还你人情了,咱们互不相欠。”他说完便走了。

燕柔愣在原地,吃惊不已。

她和贾正一回到告别厅,此时,来宾已经络绎不绝了。她站在门口,像个迎宾一样,和孙宝兰各站一边,向来宾指示敬香吊唁的程序。同时,她在偷偷地观察着罗母。

此时的罗母,像个老板娘一样坐在签到台,落落大方地接待着来宾。

孙宝兰一边肃穆而不失温柔地笑着迎来各个来宾,一边低声对燕柔说:“你跑哪去了?奇怪了,刚刚老太太对我说,不需要哭丧,放一点《大悲咒》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跟那个私生子有关系啊?”

燕柔说:“我觉得一切都不简单。”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燕柔觉得她有些面熟,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啊!那个……”她低声对孙宝兰说:“不是那个销售经理吗?”

只见销售经理哭哭啼啼地跪在老罗的灵位前,说:“你怎么就走了啊?你叫我们怎么办啊?”

罗母冷冷地看着她,然后冷静走了过去,拍拍销售经理的肩膀,扶她起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销售经理脸色一变,惊恐地看着罗母。

罗母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向她指了指门的方向。

销售经理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燕柔悄悄跟了过去,看见销售经理惊魂未定地打电话,“喂……我被他老婆开除了——为什么,因为他老婆早都知道了啊!”

燕柔不禁低呼:“妈呀,可怕。”

孙宝兰看见她从远处跑回来,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跑哪去了?待会罗太太看见了又要来训人。站好!“

繁忙的一天过去了,燕柔他们最繁重的活就是站在门口进行礼仪指导,她和孙宝兰站累了就换贾正一和万大元。没想到,这期间,罗母竟然还多次来提醒他们注意站姿和仪容,姿态已经俨然是一个罗家企业的新老板了。

偏偏到傍晚的时候,估计一些亲友是下班后才来吊唁,所以人反而多了起来,不少人还拖家带口。于是,燕柔被一群小孩子折磨得筋疲力尽。

有两个孩子的父母做在现场跟家属聊天,就放任孩子在灵堂里到处转悠。两个孩子特别好动,一会儿踩在椅子上打闹,一会儿跑到贾正一旁边捣乱,不是胡乱按一通电子琴,就是拿起鼓槌乱敲一气。燕柔刚刚用糖果把他们安抚下来,他们又看中了灵堂前的鲜花,一开始只是抽鲜花玩,后来索性整篮花抱着跑来跑去。燕柔终于要爆发了,用温柔的声音配合凶相毕露的表情叫他们放下来。

“你们再不放下,罗爷爷就要出来抓你们了!”燕柔低声吓唬他们。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默默放下花篮,但是,他们突然眼睛一亮,发现花篮里面好像有什么好东西。只见他们从花篮里摸出两个筒状的东西,兴奋不已地玩起来。燕柔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就只听“啪”“啪”两声,一阵金闪闪的喷花从空中飘下,灵堂现场突然充满了喜庆。金闪闪的喷花缓缓地飘落在了罗母的头上,她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杀气。

燕柔定睛一看,吓坏了,两个孩子手上拿的竟然是两个婚礼用的喷花筒。燕柔赶紧抢过来。

“等一下!”罗母叫到。她接过燕柔手中的喷花筒,看着上面喷绘的瑶瑶和罗小飞的头像以及“百年好合”几个字,又抱起花盆看了看。

燕柔脸如死灰,她满眼怒火看向贾正一,贾正一根本不敢睁眼瞧她。

“不错,不错,”罗母压着怒火,“我就说这些花怎么看着不太新鲜,还有些面熟,原来是从我们的婚礼现场拿来的。只不过,你不知道我让婚庆公司把喷花筒放在花篮里吧?这两个特质的喷花筒,本来是要给新郎新娘做游戏用的,让他们的伴郎伴娘们找喷花筒,搞搞气氛。可是因为我们都惦记着老头子的,无心做游戏了。没想到,你竟然给我搞这种事情!”

燕柔苦苦道歉,承诺不收他们花艺的部分费用,第二天全部换成新的鲜花。但是罗母不依不饶,还要他们将整体费用砍半。燕柔无可奈何,只能答应,她心里算了算,这一单血亏。

晚上,送走了罗母,燕柔终于松一口气,双腿站得又疼又麻,她直接瘫在椅子上不起来。贾正一低着头走过来,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弱声弱气地问:“老板,要吃什么?我帮你叫外卖。”

“吃个屁!”燕柔一跃而起,一拳头敲在他头上,“你脑子进屎了吗?”

贾正一弱弱地道歉:“对不起,我本来是想给你省钱。”

“省个大头鬼——呸,咱们不能随便说这个字。你给我省钱,你现在自己看看,给我省出一个事故!”燕柔大骂,“不挣钱没关系,关键不能让人觉得我们不诚信啊。”

贾正一还在妄图解释:“我也没有全用他们婚礼的花材,我不是还特地买了白菊花和松柏枝吗。”

燕柔被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半天,憋出一句:“对,对,对,还怪人家婚礼上没有用白菊花和松柏枝对吧?“

孙宝兰也看不下去了,对贾正一说:“你也真的太过了,用二手花也就算了,还用人家自己婚礼上的二手花,就算人家没认出来,你挣人家二次钱,安心吗?”

贾正一说:”婚礼又不是我们办的。再说,我们自己做挑选,做造型,重新修剪,不也是付出吗?”他看着燕柔,说:”为了表示歉意,其实,我还剩了一些成捆的玫瑰,你要不要拿回家插着?”

燕柔一个巴掌又打在他脸上。

孙宝兰说,“你咋突然变这么抠?比燕柔还抠!”

“不想让谢小冬欺负燕柔呗!”贾正一脱口而出。

燕柔吃了一惊。

贾正一勉强解释道,“我是说,大爱都要收购我们了,我们得尽快把天堂做起来才行。不然将来整个金州市都是他们的了,我们拿什么去竞争?”

燕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挑花材挑那么仔细,怎么就没看到那个喷筒呢?猪脑子。”

孙宝兰敲了一下燕柔的脑袋:“好了,没时间怄气了,得准备明天的告别式啦!待会跟我一起给罗老板修一下仪容。”

“我去推遗体!”贾正一说着就跑去停尸间。

孙宝兰看着他的背影嘟哝:“这货以前不是最怕死人吗。”

贾正一鼓起勇气走进停尸间,突然觉得寒从脚下起,他哆哆嗦嗦地朝四周不停地拜:“各位前辈,打扰了啊,小弟过来请罗老先生的啊。”说完,他哆哆嗦嗦地从冻柜中拉出遗体,推上推车,头也不敢回地推了出去。

他走到门口,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一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白色影子,吓得“啊”一声尖叫,腿一软,瘫在地上。

”你干嘛呀?”燕柔看着地上的贾正一,火冒三丈。

贾正一一看,什么白影子,原来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燕柔。他大松一口气,爬起来。“你这样也太吓人了吧。”

“你脑子进水了吗?我要整理遗容,不穿这样穿什么样?看你进来那么久还不出来,特地过来看看。”燕柔嫌弃地看着他,把他拉开,自己推着推车走了。贾正一恐慌地跟在她后面。

罗老板的遗体被推到了仪容间。燕柔看着老罗,叹了口气,开始给他修容。修着修着,她突然一个激灵,拉住孙宝兰,说:“不对。”

孙宝兰和贾正一同时吓了一跳:“干嘛?”

燕柔拉起老罗的手,说:“你们看,他的指甲里有墙灰,”她又指着他的右脸,”看,还有点轻微擦伤。”

孙宝兰仔细一看,老罗的指甲里果然有些细细的墙灰,指甲上还有些新鲜的刮痕。她疑惑而担忧地望着燕柔。

“我们今天到现场的时候,老爷子是躺在床的正中央对吧?”燕柔跟两个人确认。

“那当然,他们肯定会先有初步的整理啊,老人首先得好好地躺在床上吧。”孙宝兰说。

“但是,你记不记得,罗太太却说,她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头好好地躺在床上,应该是在床上心绞痛去世的。”燕柔问。

“这个……她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啊?”孙宝兰有些担忧,似乎不想燕柔又掺和进什么事情,“别人的家事,咱别想那么多。”

“咱们都发现了,总不能假装没看见吧。”燕柔又仔细观察着老罗的手,“很显然,他生前应该挣扎过,还试图爬起来找过什么,还摔跤了。”

“我知道了!”贾正一激动地说,“有心脏病的人,家中应该都有常备药,他应该是心绞痛了想起来找药,但是没找到或者药吃完了,家里又没有人,所以就来不及了。”

燕柔又仔细地拉起他的手观察了一遍,神色越来越严峻,“不对,他断气的时候,身边应该有人。”

贾正一和孙宝兰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话,可有点严重哦。”孙宝兰说。

贾正一战战兢兢地俯下身,正打算仔细看,突然老罗的手一下就伸到他面前,差点打到他脸,他又吓得“啊”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是燕柔正在抓起老罗的另一只手。

燕柔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没出息。”她把手抬起来,凑近光,“你们仔细看,他这指甲里,除了墙灰,还有什么?”

孙宝兰凑近看,那三只指头的指甲尖里,有一丝深咖啡色的膏状物,“这是……”

燕柔用一支牙签把那膏状物刮了一点下来,捻在手上,糊开了一片象牙色的粉体,“这是粉底,咱们女人化妆用的粉底。”

孙宝兰“啊”了一声,神色严峻。

“这代表什么啊?”贾正一小心地问。

“这粉底都是擦脸上的,他指甲上有这个,说明什么?说明他试图抓起谁的脸,或者打了谁的耳光,而那人擦了粉底。中途回去和他接触的人是谁?”燕柔看着神色紧张的二人。

“罗太太!”孙宝兰和贾正一同时惊呼。

罗志松被扶进房间后,他就问她要救心丸。她说一句:“老地方,自己找。”然后就出去了。

屋外的新人和伴娘伴郎团们喧嚣热闹,没人听得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大家簇拥着向酒店进发之前,罗太太又抽空进到了房间,此时,她看见趴在地上的罗志松,奄奄一息。

她用力把他抱到床上。

他发出微弱的声音求救:“救心丸……不在那儿。”

她冷冷地说:“今天儿子大喜的日子,你安静一点儿。”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依然冷冷地看着他:“待会,你不用上台了。”

他虚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为什么?你到处搞女人也就算了,如今把工厂都快搞垮了,我已经堵不上你这个无底洞了!我还要为儿孙着想!”

她转身出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断气的,好像只要她没看见他断气,就和自己无关。在婚礼现场,她脑子里一直都是他断气的画面,于是,仪式一结束,她就跑回了家。他果然已经走了,她大松一口气,然后嚎啕大哭。

“应该就是这样的!”燕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她一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仰天大笑!”

“你这是肥皂剧看多了吧,前几个月我们才死了一个被救心丸逼死的,这回你觉得又是这个原因?我觉得吧,应该是这样的:这个罗太太一定是个隐藏的女强人,但是为了顾及老公的面子,一直在背后垂帘听政……”贾正一说。

“好了好了!你这个更离谱!”孙宝兰说,“很简单的事情,把罗太太约过来当面问呗。”

“她是嫌疑犯哎,你叫她过来,她会承认吗?万一——”贾正一看看外面,压低声音:“万一月黑风高,她还想杀人灭口怎么办?”

“你有病吧?我真怀疑你写小说的水平,”燕柔说,“我们的结论都只是猜测,现场早破坏了,根本找不到证据,就算她承认了,我们也拿她没辙。再说了,虽然这里是殡仪馆,可好歹是个事业单位、公共机构,她敢在这儿杀人?而且我们有三个人,她一个老太太能怎样?况且还有监控器。”

但是在罗太太到来之前,贾正一还是慌慌张张地做了一系列手脚:口袋里放了刀,门口放了铁棍。

罗太太到的时候,好像有了什么预感,她环视着三个人,又看看躺着的老罗。

“老罗出什么事了?”她指着遗体,“活过来了不成?这么晚叫我来。”

燕柔客气又隐晦地跟她说了说情况。

老太太一下子怒了,“你们什么意思?觉得我家老头死得蹊跷是吗?”

“不,不,不,罗太太,你息怒,你息怒,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是基于负责人,当然首先要跟家属沟通了。我们是担心,你们家属没有发现,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毕竟,一旦火化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我们殡葬人,要对逝者跟家属负责嘛。”燕柔说。

老太太看了罗志松一眼,片刻,叹了口气,看着拼命掩饰紧张的三个人:“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在想,是不是我不给药老头子才没的。其实是——哎!”

谢小冬说得没错,公司的钱的确是罗太太在管,因为罗志松名下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只有一身债务。原来,罗家的公司早在一年前就出现了严重的资金流问题,产品过气、销售渠道老化,但是要转换生产线成本又太大,前两年,还因为罗天乱开发新生产线,罗小飞乱扩张门面,投入的银行贷款血本无归,之后老罗才把生产经营权收回来,经过一系列失败后,老罗两口子知道,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司被淘汰。可是两个儿子都还没结婚生子,一定要为他们留一些本钱,于是,老两口偷偷商量,他们悄悄离婚,然后进行财产切割。房子车子都留到了太太的名下,工厂的股份都给了老罗,这样,债务也就分开了。为了让两个儿子安心,他们没告诉儿子。

燕柔又提到了小玲和销售经理的事情。

罗太太凄然苦笑,”没错,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离婚之前他就这样,离婚之后,他就肆无忌惮了。早年我还跟他吵,跟他闹,后来我也就习惯了。”

燕柔不敢相信:“这你都忍得下去?”

“这有什么忍不下去?”罗太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我发现,老罗只和她们谈感情,从来不给钱,他只给她们幻想,对每个女人都说’最爱的是你’,脸皮也真够厚的,那些女人也真够蠢的,真以为老罗终究会离婚跟她们在一起。那些女人都以为我年老色衰,总有一天能打败我。她们也不想想,她们一天天的不也在老吗?老罗连钱都不给她们,凭什么要为了她们离婚呢?我知道,老罗花是花了点,但跟我是一条战线的。”

说到这里,罗太太竟有些得意,“对了,那个销售经理,的确是个人才,帮老罗解决了很多问题。白天我在她耳朵边说的是: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了,你的提成不给你了,否则我告诉你老公。”

然后,她又忧伤起来,“其实,今天他发心脏病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把药拿给他了。“

”啊?那他为什么还是没活过来?“燕柔很惊讶。

”他本来要吃的,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吃药了,叫我出去,把药带走。我不懂他什么意思,他说,前两年,他给自己买了巨额的保险,他想为这个家留些钱,如果他能意外死去或者病死,家人能拿到几百万。“罗太太苦笑着摇头。

“啊?那难道他——”贾正一细思恐极,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罗太太说:”毕竟我手上也只有房子,没有钱不行。我一下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我当然坚决不同意。他捧着我的脸说,对不起我,但是,他没有对不起这个家。最后,我听他的,带上药,出去了。后来,婚礼仪式结束之后,我马上就跑回去了,发现他趴在地上,早已经断气,估计他心绞痛得受不了的时候,还是在翻箱倒柜找药。天哪,他得多痛苦啊。”说完,她哭了起来。

燕柔说:“那他的债务怎么办?不会继承到儿子头上吗?”

罗太太说:“他名下没有什么资产,只有厂房和债务,我问了律师,只要两个儿子在继承之前做个公证,选择放弃继承就行了。到时候银行只能拿他的厂房抵债,反正厂房也值不了几个钱,这样一来,什么都解决了。”

燕柔三人被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二天的告别式依然照计划进行。

燕柔决定替罗太太保守秘密,但是,她很心疼那些自以为被老罗深爱着的女人。

孙宝兰则叫她放宽心:女人的第六感是很灵敏的,你以为那些女人看不出来老罗的精明吗?她们只是需要爱罢了,哪怕是假的。

遗体进入火化炉的时候,燕柔偷瞟了一眼罗太太,她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葬礼结束,燕柔正在收拾东西,告别厅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是谢小冬。

“你又来干嘛?”燕柔防御地站起来。

谢小冬给燕柔深深鞠了个躬,满脸的卑微:“燕柔,燕总,我求求你,你帮帮我,看在我们过去同学快十年的份上,看在我爸和你爸的份上,帮帮我!求你了!”然后,他递上那份收购合同。

燕柔脸色一变:“我说了我不会同意,徐巧没告诉你吗?”

谢小冬快哭了,表情扭曲,他伸出一根指头:“只差一家了,只差一家了!只要再有一家,我们就达成目标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但凡我有任何办法,也不会来找你啊,可是金州市一共就只有这么一点搞殡葬的,我能签的都签完了。下周就是截止日期了,如果再不签够数,我们就输掉对赌协议,我就会赔到倾家荡产。燕柔,求你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们能马上拿到现金啊。我已经把你那批器材拉过来了,你看,就在车上,你来看——”他拉着燕柔就往停车场走。

燕柔看到一个小皮卡上,堆满了器材,这些东西显然用得极少,音响上全是灰。她差点落泪。她依然冷冷地说:“你失败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草率、冒进,能力比不上野心,当然要付出代价。”

“但是,如果如果对赌失败,完蛋的不仅是我啊!“谢小冬激动起来,”我前面签的那些丧葬公司也会集体违约,你不替我想想,也要替那些同行想想啊。”谢小冬哀求道。

“什么?你连这些同行都赌上了?”燕柔惊得目瞪口呆,怒不可遏,“你简直是个混账,行业败类!你竟然拖大家一起跟你冒险!”

“我是败类,我是败类,随便你怎么骂我都行,但是你不签,大家都完蛋啊。”谢小冬快哭出来。

“我回去考虑考虑吧。”燕柔口气软了,“但是——”她一拳打在他脸上,“我要为我爸出口气。”

晚上,燕柔单独请贾正一去酒吧喝酒,以感谢他帮着对付谢小冬。

“你被人欺负,我出手不是很正常的吗?”贾正一喝着啤酒说。

燕柔假装听不懂,说:“好,给你发个好员工奖。”

贾正一有些失落,“我也不是在你这儿全职好不好,老是拿我当员工。”

燕柔笑着:“不然呢?”

贾正一说:“宝兰姐不是说了吗,干咱们这个行业的,大多数都是同行处对象,因为别人对咱们都有偏见。”

燕柔依然假装听不懂,说:“你这才是偏见。不信,我搭讪一个小哥给你看。”

贾正一说:“但你得告诉对方你是干什么的。”

燕柔走向隔壁桌的一位男子,熟练地跟对方干杯,对方正要掏出手机加微信时,她说:“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我是跟尸体打交道的。”

男子愣神一下,回过神来,两眼放光:”法医?好酷哦,看不出来。“

燕柔说:”不是,我是办丧事的。“

男子拿着酒,默默离开。

贾正一也不甘示弱,去搭讪了隔壁桌一个女孩子,并介绍自己是吹萨克斯的。女孩很开心地想要进一步认识他时,他说是在葬礼上吹哀乐。整桌女孩子都走了。

”你看,这分明就是行业偏见。同样是碰尸体,法医就是酷,办丧事就是晦气。同样是奏乐,在酒吧就是酷,在葬礼上就是晦气。“贾正一说。

燕柔把酒一饮而尽,趁着说:”所以,你是觉得找不到别人,才对我有意思的吗?“

贾正一没想到她这话这么直接地问,支吾了好一阵。燕柔失去耐心,拿着包就要走。他一把拉住了她。

她心里一喜。

没想到贾正一说:“我刚刚给你叫了杯鸡尾酒,不喝就浪费了。”

燕柔火气一下就来了:“喝你个头啊!”她把包一挥,结果只听“啊”一声,打到了隔壁一个大汉。

大汉腾地站起来,”干嘛!“

燕柔赶紧说对不起。贾正一立马挡在她面前。

但大汉不依不饶,依然骂骂咧咧,越说越火大,还抓起一个瓶子就作势要打。

贾正一也抄起一个瓶子,”啪“一声就敲在自己头上,瓶碎血流。大汉怵了,燕柔惊叫起来。

从诊所出来,贾正一头上缠着纱布。

燕柔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你一个书生,跟人比什么狠啊。”

贾正一刚刚打了破伤风,头很晕,头软绵绵地就栽在了燕柔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说:“好晕,好晕。”

燕柔抱着他的头,心里柔软了起来。

贾正一依然在有气无力地说话:“不想看见人欺负你,也不想看见你这么累,我知道你为什么逞强,因为你没人可以依靠,还要养我们一大帮人。要不,并购合同你就签了吧,拿了钱,至少你不用现在这么累。再说了,你签了字,大爱对赌成功,也算帮同行大忙,不是坏事,积德呗。”

燕柔心里很暖:“签了以后,咱们就再也干不过大爱了。万一咱业务量不够呢?”

贾正一迷迷糊糊地说:“我唱歌、写诗,养你!”

燕柔笑了,眼泪流了出来。她拿出合同,签下了名字。

贾正一躺在她肩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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