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柔回到家,迎面所见的,已经是灵堂了。那个她讨厌了这么多年的人,此刻正躺在殡仪馆送来的冰棺里,棺材上放着孙宝兰亲手编的花环,灵棚也是老袁按照最高规格搭建的。这个为别人办了20年葬礼的人,猝不及防地迎来了自己的葬礼。
她拖着笨重的行李,呆呆地站在灵堂前。孙宝兰过来,轻轻接过她的箱子,一提,被超乎想象的沉重拉了一个趔趄。
怎么这么重?她这是要搬回来了吗?孙宝兰充满狐疑。但是如果说是搬回来,她又只有这一个箱子,未免寒酸了点,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就这幅模样?哎,也是个苦命人。孙宝兰不禁悲从中来。她拿出香蜡纸钱递给燕柔。
燕柔熟练地点香蜡,烧纸钱。咦,她怎么哭不出来,在飞机上她也哭不出来,在这样一个场合,她竟像个外人,真是太悲哀了。正这么想着,突然头上被麻利地绑上了棉麻孝布,手臂被套上了黑袖章。孙宝兰就这样极速地把她改造成了主家孝子。
“宝兰姨——”她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从现在起,咱们分工,你去做登记,记得每个客人的姓名、辈分,送的金额,下葬那天要贴出来;你的花圈我已经替你写了。”孙宝兰最里面那个花圈,已经写上了“故显考燕府君讳大志终年五十五岁 丧”,“你爸只有你一个独女,你不用每天准时哭丧,但是要记得带新客人烧纸钱,还要给客人回礼。回礼包是现成的,在那个箱子里……”
那是个神奇的时刻,燕柔好像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没有时间悲伤,只是在夜以继日的葬礼琐碎中辗转不停;没有时间思考,她到底还回不回北京,到底还恨不恨棺材里那个人,到底喜不喜欢孙宝兰;……她不停地迎来送往,这些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亲戚她有一大半都不认识,还得靠孙宝兰介绍她才知道谁是谁;她来不及跟父亲说几句悄悄话,因为休息的空隙就要去照顾长明灯,或者跟做席的师傅确认葬礼当天的席桌和菜品,或者打扫客人们磕了一地的瓜子壳,或者提防小孩子们乱放鞭炮……
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给父亲开灵、打吊锣、跑药忏、叫魂、服山,因为会这些的人已经躺在了棺材里。据说他们多年的死对头大爱殡葬服务社还来提议说,可以帮他们做,但被孙宝兰婉拒了。这样她至少不用那么累,那些法事她从小就见识过,那种膝盖跪出茧、背脊弯出病的折腾,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第一天,她还有些悲伤,第二天,她已经能熟练地跟亲戚们迎来送往了,第三天,她已经能容忍亲戚们在旁边聊天开玩笑了,毕竟她都跟自己少年时期的小伙伴们有说有笑了。小伙伴问:累不累啊?她说:嗐,小场面。第四天,她终于空闲下来,开始在社区、派出所、殡仪馆来回跑,办好了一切手续和证明……第七天,她和孙宝兰站在火化炉前,看着燕大志被推进炉子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这才想起,这么多天,她都没有仔细看过父亲的脸,或者说,父亲都没看过她的脸。
熊熊的烈火包围了父亲,她就这样内疚中,竟然又带着一丝轻松,这一丝轻松又让她更内疚,她还真是不孝。可是明明跟燕大志赌气那么多年,此刻装什么孝子呢?燕大志看了会不会一声怒吼坐起来?
这时,火化工说:“这边有观察窗口,可以观察烧骨的过程啊,子女要不要来看看?”
燕柔本想拒绝,但是看着大家殷切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她看着父亲的轮廓被大伙吞噬着,突然一股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她突然禁不住热泪盈眶,忍不住喊了一声:“爸……”
话音未落,只见火势渐渐小了一些,而正在燃烧的父亲“轰”地一下在火化炉中坐起来了。
燕柔吓得“啊”一声尖叫,诈尸了吗这是?还是父亲听到了她的呼唤,真的坐起来了?!
“叫什么呢?”火化工弹出个头,不耐烦地说:“你们家不是干这行的吗,什么大惊小怪的。”火化工按下一个按钮,燕大志的遗体再次被大伙吞噬。
“刚才我是要翻面,所以把火油调小了一点,燃烧的遗体突然遇冷,肌肉收缩,就坐起来了。不要少见多怪哈!”火化工说,然后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吃过烤鱼吧?快烤熟的时候是不是尾巴就翘起来了?”
“你这比喻……”燕柔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离开了观察窗口。
突然,只听“砰”一声巨响,火化炉里发生了爆炸,众人皆惊!不会吧,难道父亲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表示愤怒了?燕柔内心澎湃起来!
“什么东西?!”火化工的怒吼传来,“死者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
唯有见过世面的孙宝兰很快镇定下来,略微思考,“这老头子还带了什么东西走?你要什么你说啊,别偷偷带啊。”她对着炉子说。
还好炉子很快恢复了正常。火化工气呼呼地说:“有东西都要提前说,不然炸坏炉子或者炸坏人要赔的,知道吗!”
炉子终于逐渐恢复正常,等火化工把架子推出来,燕柔看着一堆灰白灰白的灰和不成形的骨炭,怅然若失。她看着不成形的头骨,鬼使神差地用手一按,“嚓”一声就碎掉了,火化工说了一句“放心,烧得透透的”,她居然还噗嗤一声笑了!笑什么呢!太不严肃了!怪不得,所有的哲学和诗歌,对死亡的抒情都停留在火化之前,因为骨灰的样子实在不严肃。
孙宝兰扒拉了一下骨灰,找出一个寸把长的金属网状小管子,“哦,心脏支架,原来爆炸的是这个玩意儿。这东西确实不好拿出来。”
“支架?”燕柔诧异极了,“爸什么时候做的心脏搭桥,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孙宝兰叹气。
她不在家的这几年,爸到底发生了什么?燕柔呆呆地看着那堆轻飘飘的灰,呆呆地和孙宝兰收进骨灰坛,呆呆地抱着骨灰坛走了出去,在歪七竖八的仪仗队奏出的歪七竖八的礼乐中,呆呆地走到了门口,呆呆地坐车到选好的公墓,呆呆地把燕大志放进去。然后在公墓的焚烧房烧掉父亲的遗物,呆呆地回去。
燕大志的后事全部结束后,真正静侯解决的事才刚刚开始。
在老燕殡葬服务社那间店铺里,全部员工——孙宝兰和老袁坐在燕柔的对面,店铺里摆放的纸扎小人们微笑着瞪着他们,仿佛在开一个盛大的会议。老袁抽着烟,看着两个沉默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在葬礼上话最少的男人,做出了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指示。
“依我看啊,宝兰妹,柔柔,重要的事情你俩商量,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商量好了,再告诉我结果。我这辈子经历的白事起码也有几百场了,家属在葬礼上打得头破血流,或者明枪暗箭,见太多了,其实也没多大个事,无非就是争那么点财产嘛,很多人也不是真贪财,只是因为不沟通。现在你们两个,一个是老燕的老婆,领了证的,合法的,算事的,一个是老燕的女儿,货真价实的。从法律上来讲,都有继承权。你们要是继承老燕的摊子,还需要我呢,就告诉我一声,管我一口饭吃;你们想把家产分一分,一拍两散,也告诉我一声,不用担心我,隔壁县医院的太平间还需要个看门的,我想去随时可以去。”老袁说完,提着保温杯出去了。他向来就话少,仿佛做一行的目的就是因为不用跟人说话——因为他服务的对象已经不能说话了。
燕柔也不说话。孙宝兰拿出包,把东西全部倒出来。
孙宝兰:“依我看啊,柔柔,重要的事情你来决定,我就不参与了,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知道,我跟了你爸6年,你恨了他6年,这六年你回家不到五次,所以你对我很陌生。但是没关系,你是他女儿,我跟他也就是个半路夫妻,什么继承不继承的,我脸皮没那么厚。这是你爸的存折,里面有20万,他本来打算明年用来买新房子,毕竟咱们现在这个房子太小了,现在看来不用了。这么6年挣的钱,属于我那部分,你爸都是给我了的,跟他当年总来镇文化馆看我唱戏一样,茶钱每次都手手清,我一分都不会多拿。这个店,是你爸一手经营下来的,他本没想过让你继承这趟活儿,怕你今后找不到对象。你可以把店转让了,还能挣点钱。但是别忘了给老袁一些遣散费。如果你想继承这个摊子,那你爸肯定高兴,需要阿姨的地方,阿姨义不容辞,毕竟吃这口饭的,轻车熟路。”
燕柔内心挣扎了半天,倒不是纠结到底要不要继承父亲的事业——那根本不用纠结,关。但是关店以后她拿着这笔钱到底是在金州市区开个加盟奶茶店还是开个小公关公司呢——这几年的PPT可不能白做了,这是她从北京回来的飞机上就想在纠结的,想想还有些激动,然后又为自己的激动而陷入内疚。她努力平静下来,“我爸是什么时候做的心脏搭桥手术?”
孙宝兰说:“去年中秋节。”
燕柔仔细回想,去年中秋节,她不是连加了三天班吗?然后父亲打电话来,她不耐烦地吼了他几句,然后父亲就直接挂断电话了。不会吧,不会是因为我吧!她惊恐地望向孙宝兰,“是跟我打了电话之后吗?”
孙宝兰想了想:“应该是在跟你电话完不久。”
燕柔瘫在椅子上。好吧,我终究还是个不孝女,扯平了,扯平了吧。她长叹一声,以商量的口气和不可拒绝的口吻对孙宝兰说:“孙姨,谢谢你照顾我爸这么多年,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谁愿意接手这个铺面吧。事成了,给你20%的分成,可以不?”
孙宝兰眼中充满了失望,但还是努力笑了笑,起身:“好吧。”
燕柔知道她担心什么,孙宝兰跟燕大志生活六年但并没有生育子女,而且多年没回过老家,燕大志一走,她便也无处可去。但无论怎么说,她仍然是燕大志的遗孀。
燕柔说:“我就睡我原来的小房间就好,你还是住你们原来的房间吧。”
她的意思是,这个家还是你的,但是将来怎么办,就不好说了。孙宝兰要不要再婚?再婚之后还能住在这里吗?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但是她暂且开不了口,估计孙宝兰自己也没想好。
孙宝兰知道燕柔欲言又止的沉默中包含了多么复杂的疑问,她轻轻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一转身,她便落下泪:从此,她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吗?
燕柔想叫她,又不敢,心里有个声音怒吼:不要虚伪了,你不就是希望她走吗?叫她干嘛,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算了吧,你连自己都顾不好,再说,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你妈死之前还是死之后跟燕大志好上的呢,一个文化馆唱曲儿的,在几条街上的茶友和粉丝可多了去了,轮得到你来怜惜吗,说不定人家的去处多了去了,嘿,可能连下个男人都找好了。她就这样火速说服了自己。
打发走孙宝兰和老袁之后,她进入了一个混乱、无序又无从排解的情绪混沌期。
她时而落寞空虚,悲从中来,又哭不出来。她很疑惑:是因为在29岁高龄成了孤儿吗?明明这六年就跟父亲没什么交流,那点亲情名存实亡,矫情什么呢。
时而又雄心勃勃,要做绝地逢生的独立女性、逆袭富婆,三天时间把金州市的十几个商业区跑了个遍,计划先开奶茶店,等攒了人脉,再计划公关公司的事情,一个金光闪闪的商业蓝图在心里潜滋暗长。
时而又孤独自怜,连发十几条多愁善感的鸡汤、佛理、玄学在朋友圈,甚至跟好几个前男友发私信求安慰。亡父这个事情竟然成了道德绑架前任的极佳武器,前任们无不不计前嫌地安慰她,甚至前所未有地检讨自己,她短暂获得了充满罪恶感的欣慰和满足感。她发现不止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死了之后,相关的人也会被迫秀那么一刹那的善。
她把自己变得很忙,在几个奶茶招商网站上发布了信息之后,每天都有无数奶茶品牌客服电话轰炸,邀请她加盟,搞得她真的忙了起来,产生了自己已然已经是商业巨贾的幻觉。然而,幻觉在她给最热情的那个品牌商汇了68000元的加盟费之后破灭了。在对方不停要求她加钱买设备之后,她去网上查了一下这个品牌的负面新闻,发现,她不过是上千个受害者后面又一个新的受害者。这个时候,她将近10万块钱已经没了,对方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她坐在老燕殡葬服务社里嚎啕大哭,比目睹老燕进火化炉还哭得厉害。她想擦眼泪,发现卫生纸还用完了,店里唯一的纸就是各种纸钱,那种最便宜的黄纸钱看起来还挺吸水的——妈的,谁用纸钱擦眼泪啊!小时候,她不小心弄湿了一沓纸钱,被燕大志狠狠抽了一巴掌,不是因为不吉利,而是因为卖不掉了,哪怕干了以后也不行,因为大家认为湿过的纸钱烧出去,下面的亲人根本收不到。那一巴掌只是她挨过的无数巴掌中比较轻柔的一种,她曾经很困惑,很恼怒,但换来的答案却是:我们干这一行的,谁不是挨打挨过来的?这一行处处是忌讳,是规矩,因为我们就是靠这些规矩和忌讳混饭吃,自己都不遵守,谁还信你?燕大志挨的打简直多不胜数,他成人后第一次接活,因为迟到了五分钟,就被父亲痛揍了一顿。可是,如果不想干这一行呢?为什么还是要挨打?她恨父亲,怕父亲,她的童年不仅活在对死人的恐惧中,还要活在对父亲这个活人的恐惧中,不堪回首。她恨这一行,她又不打算干这行,为什么还是要挨打呢?
但是真正让她恨透父亲的,还是母亲之死。母亲的葬礼是燕大志经手过的最简单寒碜的葬礼,燕柔彻底怒了:你燕大志不是口口声声号称要守规矩,要尊重往生者吗?为什么到自己老婆身上却一文不值?我受了那么多训斥,挨了那么多打,结果你那些人生信条根本就是谎言?如果不是,难道是母亲在你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于是,她走了,辞掉了千辛万苦考上的事业单位编制工作,去了北京。
她环视着这间40年的老店,这是她爷爷开起来的,那时候,整个镇上只有他们一家丧葬店,卖香蜡纸钱、花圈、寿衣,除了棺材和墓碑,可以说什么都卖。同时,爷爷还身兼道士、阴阳师、祭文师于一身,偶尔主家人手不够的时候,还会帮忙入殓。现在,这些生意都细分了,镇上单是纸火铺就有三四家,还经常打价格战。到了燕大志这一代,店里平时卖香蜡钱纸、寿衣、和少量的简易纸扎,平时多做丧事的生意,有活时就关门出活,燕大志的电话被印在店招上,他称之为“死亡呼唤”。过节时,香蜡纸钱消耗量大,仅仅一个春节的利润就抵他们两场法事。在20年前严格执行火葬,以及限制焚烧以后,店铺便缩小了一倍。没想到如今到了她手上,要彻底关店了。
现在,那个“死亡呼唤”已经被她用漆划掉了,并且在门上写了“铺面转让”几个大字,并留了自己的电话。她本来想写”旺铺转让“,但殡葬铺的生意太旺好像不是个好事,不得体。她发现,铺面墙上还有粉笔写的“招店员”三个字,年代久远。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呀,她差点忘了店里还有个古老的座机。
难道是老熟客想接手?太好了。
她接起来:“喂?”
对方久久不应。
她仔细听了一下,似乎是压抑的哽咽声。
”喂,宝兰妹吗?老燕在不在?”
看来老燕真的没有德高望重到每个人都知道他死了。
燕柔缓缓地回答:“老燕,不在,他已经——”
“哦,那你告诉他,我妈走了,你们赶紧过来吧。”
“啊?”
“不急,我妈刚刚走的,我已经给她穿好衣服了,我要给我妈按照你们顶级规格来操办,你们慢慢准备。”
顶级规格?燕柔默念着这几个词,心中一震,在她爸的葬礼上,她听说本地有人花20万办葬礼的。难道——不管之后开奶茶店还是公关公司,她作为老燕家的继承人,这个生意一定要拿下来!
“好的好的,你那边地址电话给我一下!”燕柔对着电话大喊道。
第三章
一场顶级规格的丧事
(一)新人的到来
“啥?老张的妈死了?”孙宝兰和老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
也不知道为什么,接到燕柔的电话后,他们几乎是同步迅速赶回来,好像自从解散之后,他们就一直守着电话在等燕柔的召唤,这让燕柔挺不好意思的。老袁来的时候还习惯性地背上了工具箱,里面有他的消毒套装、常备的纸钱香蜡和绳索。
“老张是谁?”燕柔看着他们。
孙宝兰说:“你爸的一个好朋友。”
燕柔嗤了一声,“好朋友还不知道我爸没了?”
孙宝兰说:“两年前去了外地带孙子,就没怎么联系了,我也没告知他。他很孝顺的,对自己母亲很舍得花钱。”
燕柔恭敬地给两位前员工泡上茶,“哦,那顶级规格是个什么规格?能收多少钱?”
“也就是灵堂大一点,材料用好点,法事做多点,乐队多请几个,宴席办大一点,鞭炮多放点,但是乐队、宴席又不是咱们做,以前可以烧大纸房纸车,但最近经常限制焚烧了,咱们这边最多就收个7、8万吧。”老袁算了算。
孙宝兰想了想:“如果把出殡日子往后拖,法事就能多做几天,冰棺可以多租几天,香蜡钱纸可以多卖他一点。纸扎嘛,最近不是秋收期间,应该可以烧,咱可以找纸扎店定做一比一的车子和房子。”
“还能再多点吗?”燕柔不甘心。
“再多点,也就是我多哭两场,但是哭这东西,连哭三天也就顶天了,那头痛胸闷的太遭罪了。”孙宝兰想了想,“不过我还可以唱歌,乐队少请一个,换我上去。”孙宝兰说着就要吊嗓子给燕柔听,被老袁及时阻止,“把舞台搭得大一点。”
老袁说:“出殡日子可以看黄历随便挑一个,那法事谁来做?咱们又拿不下来,钱只能让别人挣了。”
“没关系,先稳住他们。”燕柔突然发现,她做了这么多年方案忽悠甲方的本领,好像开始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先下单再买米,不怕方案执行不了,只怕甲方预算太少。
“但是我一个人也搭不了大棚子啊,东西扛不动。”老袁依然面有难色。
“体力活嘛,啥人找不到?”燕柔说。
“这可是晦气的体力活。”老袁说。
燕柔陷入苦恼。
“请问你们这里是要招人吗?”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指着“招店员”三个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燕柔问:“你咋知道我们还没招到呢?”
“废话,谁愿意干白事啊?”他说——不对,她说。大家这才发现这是个五大三粗的短发女子,她穿着宽松的大T恤和紧绷的牛仔裤,恶狠狠地啃着两个冰冷的馒头:“我叫万大元,哪位是老板?”
“你敢搭灵堂不?”
“挖坟都没问题。”
“你敢背死人不?”
“只要不陪死人睡,啥都可以。”
“好,老袁,你有帮手了!”燕柔开心地说。
“等等!”孙宝兰疑惑地看着万大元,“姑娘,你咋愿意干这个呢?”孙宝兰问。
“因为别的地方都不要我,”万大元两口吃完剩下的包子,看见大家石化了,她又补充两句:“大家看我这个样子,怕我吓着人。”
燕柔愣在原地。
孙宝兰站起来,握住万大元的手:”这手多结实, 以后是自己人了,好好干啊!“她对着老袁说,“老袁,这不来帮手了吗?”
孙宝兰的一句“自己人”让燕柔莫名紧张起来,从此刻起,她就是殡葬事业人了吗?她只是想把那6万8挣回来而已,没想到转瞬之间,竟然让老燕的队伍年轻壮大起来。
老袁看了万大元一眼,欲言又止。
万大元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别看我是个女的,我真的什么都能干,能顶两个男人用。”
老袁意味深长地抽了口烟,说:“这也不完全只是卖力气的活。”
“哎呀,赶紧动起来吧。”燕柔说,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反正做完这单就解散了,卖力气还是卖脑筋,都不重要。
于是为了这一个“顶级规格”订单,燕柔觉得自己又像个职业人了,甚至比在北京还职业。她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蹬上高跟鞋,走路带风。本想学电视里再戴个墨镜,但觉得不妥,会让家属有距离感吧,她不是去吊丧的黑帮,她是去服务吊丧亲友的白事团队。她怎么比在北京公司时的任何一次谈业务都要重视呢?她花了5分钟思考这个问题,她不会是喜欢上殡葬这个职业了吧?太可怕了。不对,不对,一定是别的原因。哦,她明白了,是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业务,自己的事业,怪不得创业那么艰难,还是有人乐此不疲。虽然只是做这一单,但是,她一定要把钱挣到手。
老张的家在双凤镇的一个村子里,这里修着老式的独栋楼房,看得出来在几十年前,应该是村里先富起来的大户人家。老袁悄悄告诉燕柔,死者的父亲曾经是村长。
走进屋子,她一眼就看到了同样也穿着黑色西服的老张在门口等他们,一看就是出得起顶级规格的人。
“节哀顺变。”她握着对方的手,“老张先生你好,我们是老燕殡葬服务社的。”
对方也握着他们的手,“我们是出租冰棺的。”
“哦,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她放下对方的手,继续向前走。孙宝兰尴尬地对她耳语:“你不要乱认人了,这是大忌。”哎,看来,老张已经直接找到租冰棺的店家了,燕柔想。
燕柔环顾一圈,看见了坐在棺材旁的老者,他穿着讲究,戴着墨镜,颇像个体面人,满面悲伤地看着棺材。
燕柔走过去,鞠了个躬,”节哀顺变,我们是老燕丧葬服务社的,你是老张吧?“
“啥?”戴墨镜的老者对着空气四处张望,“你们找谁?”
“额,请问,你是给我们打电话的老张吗?”燕柔努力保持着微笑。
“啥?”老者大声回答:“我是瞎子,现在耳朵也不灵了。”
燕柔对孙宝兰说:“啊?老张这么身残志坚吗?爸有没有跟你说过?”孙宝兰摇头。“你是给我们打电话的老张吗?”燕柔凑近他耳朵。
“啊?我姓李,隔壁的邻居。”老者说。
“谢谢隔壁老李,那请问——算了,你也不会指给我看。”燕柔充满尴尬,难道有钱人都是神出鬼没的吗?
“请高抬贵脚一下。”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老者从冰棺后面一路扫地过来。
孙宝兰问:“请问,给我们老燕丧葬社打电话那个老张是哪位啊?”
“是我。”扫地老者放下扫把,“原来是你们啊,请坐。”
穿成这样,能付得起顶级规格?管他的,人不可貌相。燕柔忐忑地安慰自己。
“张叔你好,节哀顺变,”燕柔拿出一叠打印文件,“我们知道你是个大孝子,应你的要求啊,我们为往生者指定了三种顶级规格的方案,我简单给你介绍一下啊,方案A——”
“不用介绍,你们决定就对了。“老张说,“我妈是上午断气的,落气炮已经放了,落地纸也烧 ,孝服也穿好了,人家冰棺店帮忙入的殓。接下来,就全部麻烦你们了。”
燕柔拼命掩饰内心的狂喜,恭敬地说”好的。“
孙宝兰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燕柔,低声问:“这么专业,你在北京的啥单位工作啊?”
“婚庆公司。”燕柔说。
孙宝兰大为震惊和钦佩,悄悄竖起大拇指。
“你们按照你们的想法来整就对了,我信任老燕。对了,老燕呢?”老张这时才意识到老朋友不在。
”老燕已经先令堂一步驾鹤归西了,我是他的女儿,燕柔。“燕柔绞尽脑汁寻找庄严的词汇。
”啊?!死球了?!妈哟嘞!“老燕拼命跺脚,”妈,你看,老燕都死了哇——“老张哇哇大哭。
燕柔对低声老袁和万大元说:“别犹豫了,开始扎灵棚吧。”不就得等着甲方最脆弱的时候开始干嘛,开弓没有回头箭。
“等等”,孙宝兰阻止了她。
孙宝兰静静地等到老张好不容易收声,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张哥,老太太临终前有没有交代什么对后事的要求啊?我们首先尊重往生者的遗愿。“
燕柔如醍醐灌顶。哦,原来是这样操作。
老张摇摇头:”我没有见到我妈最后一面,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住!多亏隔壁的李叔,每天定时来找她聊天,才发现我妈走了。“
怪不得这李叔坐在冰棺旁边,这么不见外。燕柔心想。
孙宝兰又问:“那老太太有没有什么信仰?她主要拜佛,还是拜太上老君啊?还是信上帝啊?这样我们好知道灵棚搭什么样的。”
老张想了想:“她就会念阿弥陀佛,按佛教的吧。”
这是时隔六年燕柔再一次目睹熟悉的葬礼业务。她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看父亲带老袁一起搭建灵堂的样子。小时候她是那样喜欢跟着父亲做白事,因为有很多好吃的。
她一边吃着主家准备的糖果,一边问:”爸,为什么要搭灵棚啊?“
“因为灵柩是不能停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老一辈的说法是,一来怕吸收了日月精华会引起尸变,而是怕冲撞上天过往的神灵。只要,是举行祭奠,就要搭灵棚。”燕大志说。
燕柔打了个寒战:“真的会变僵尸吗?像鬼片里面那种?”
燕大志摸了摸她的头:“这当然是迷信,其实这些忌讳啊,主要是让人尊重灵柩,不要让他受到风吹雨打。”
从小到大,她见过大大小小的棚。灵棚规模的大小跟主人院落的格局和家庭条件都有关系,如果主人家是平房或者砖房,就只搭一屋院子的棚,叫做”平棚起尖子”,就像古典殿堂一样,上边必须要起一条脊。如果主人家有两层楼加宽敞院子,就可以搭一座大棚,比主屋楼顶略低,使屋顶和棚顶后高前低,叫做”一殿一卷”、即主屋高顶为”殿”,前院低顶为”卷”。”卷”就是活席,可以卷起来的意思。外观看上去,犹如宫殿,颇具仪式感和肃穆感。可惜在城镇地区,大家都住小区,不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丧事。
她见过最大的棚,是本地一个富人家,他们家除了主棚外,还有好几个用途不等的小棚,有的给丧宴师傅做厨房用,有的用来放祭祀用品和鞭炮,有的专用来吃饭、喝茶、休息,流水席都办了好几十桌。
老袁根据燕柔的指示,拉来了店里最大的灵棚设备。万大元什么都不懂,但好在动作灵巧、肯出力,老袁指哪她打哪。一座灵棚很快搭好了,老袁又指导她布置灵堂:灵前要安放一张桌子,悬挂白桌衣,桌上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观音像摆在正中央。这盖长明灯不管白天晚上都要有人看守,不能让它熄灭。随后,燕柔在张家的音响里播放大悲咒,声音环绕着整个灵堂。
看着自己大功告成的万大元松了口气,擦了擦汗,一屁股就坐在灵柩前面啃起苹果来。老袁赶紧把她拉开,说:“灵柩前是家属坐的。”
万大元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规矩那么多。”
在这个间隙,燕柔又征得了老张的一系列同意:把店铺里最贵的那一套纸衣服和首饰卖给他,然后她再去纸扎店帮他订购一比一的纸扎汽车;去请僧人,至少是居士团来诵经;当然,灵堂这边,乐队还是要请的,每晚演奏,不然在乡亲面前多没面子;出殡那天,她找专业的民乐队,还有至少十个人的礼兵队,一直从送葬奏到殡仪馆,再从殡仪馆接骨出来,一路奏乐到上山埋葬。
燕柔心里一直在感叹:还是这种农村大户的生意好做,仪式多,耗材多,阵仗大。要是在城里,葬礼就都简化了,遗体根本不能在小区停灵,家属顶多在小区里扎两天小灵棚,然后在殡仪馆租一个告别厅进行遗体告别和追悼会,根本不需要丧葬团队服务什么,只有富豪才会想在告别厅整出点花样,所以,钱都被殡仪馆和陵园挣了。
如今有了这一单,她一定不会让外人来挣这个钱,她得自己组个临时乐队,孙宝兰唱歌,还得有人做DJ吧?燕柔心里规划着。
老袁对万大元颇为好奇,她好像对葬礼和死人没有一点忌讳和恐惧。其实老袁刚40岁出头,只是沉默寡言,加上显老,大家都以为他50岁上下。
万大元同样也觉得老袁很奇怪,问:“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基本不喝酒,但你身上为什么总是那么大股酒味?”
老袁变戏法一般从衣服里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瓶子,凑到万大元鼻子底下。万大元一闻,呛得直咳嗽。
“这啥酒啊,这么呛人。”万大元说。
“高度白酒。”老袁说,“老燕在的时候,我主要是负责搬运尸体和入殓,有时候会遇到那种高度腐败的尸体,或者病逝的人,这个时候首先就需要全身浇上高度白酒消毒——其实消不了什么毒,主要是盖味道。所以我们这种人,一般出活的时候,都会随身带瓶高度白酒。”
万大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继续啃着手中的饼干,觉得有点口干,问:“酒我能喝一口么?”
老袁吃惊地摇头:“你也太没忌讳了,出工时不能喝酒。”
老袁望着燕柔的背影,嘟哝道:奇怪,竟然没有看到大爱那帮人来抢生意,平时这么好的活儿,他们一定来挖的,以前是因为有老燕在,他们没那么明目张胆。
夜晚降临,燕柔把现场交给孙宝兰,流连在东光区新建的酒吧一条街上。那里有零星的歌手在驻唱,他们既然连金州市区都去不了,那一定收费很便宜,而在这堆便宜歌手里,一定有最好使唤的。在一个最小的酒吧里,她找到了整条街最努力但是观众最少的歌手。
他长相阴柔,斯文中带些羞涩,加上戴着副眼镜,孤独地弹着键盘,深情地唱着80年代的歌,整个人就像一个忧郁的诗人。
这个歌手有一种令人费解的独特,就是他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每唱一首歌,都要加入一些令人困惑的抒情,不管能否感动到别人:“接下来,是一首罗大佑的《弹唱词》,创作于1989年,我很喜欢它的苍凉与悲伤,希望会的朋友一起唱。”
燕柔喝水差点呛到:以为是个诗人,结果是个中二青年。
他面前只有两桌客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毛豆,哗啦啦地摇骰子,还有男客人向他甩了一根中指。
燕柔坐在吧台上听了半小时,给了服务员100元小费,说想和歌手聊两句。
歌手走过来,一口喝完她点的啤酒,又抓了一把她碟子里的花生米吃,“你是要点歌吗?”
“会《两只蝴蝶》吗?”燕柔问。
“……确切来说,会。”
“会《敖包相会》、《英雄赞》什么的吗?”
“啥!大概来说,会一些许。”
“到底会不会?”
“会。”
“会什么乐器?”
“吉他、萨克斯风……等等”,他被问懵了,“你是要点歌还是要踢场子,为何品味如此独特?”
“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你一晚上多少钱?”
“我?”他大惊失色,捂着自己的领口,“我还没到那种地步。”
“哎呀,”燕柔着急地说,“我是问你唱歌一晚上挣多少钱。”
“哦。不多,三百,而已。虽然我的水平不止这个价,但是在这条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每首歌的故事和诗意,其实,我是个诗人。”他扶了扶眼镜。
“好吧,诗人。我给你600一天,每天唱满3 个小时,连续7天。”
“没问题!谢谢老板!”他眼中放光,异常兴奋。
“看来你还是可以正经说话的嘛,叫什么名字?”
“贾正一。西贝贾,正大光明的正,一枝独秀的一。”
“好,贾正经,跟我走。”
当贾正一跟燕柔来到“演出现场”后,他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瞬间被燕柔拧了回来,“喂,贾正经,你答应了我的,得守信用,不能看不起白事!”
贾正一为难地把脸别向一边:“你可没告诉我是做白事!”
燕柔说:“做白事有什么丢人的?是做功德啊。你怕死人?”
贾正一嗫嚅着:“怕什么怕?我只是……不习惯。”
燕柔叹口气,说:“那你把音响放远一点,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在,没什么可怕的。”
贾正一说:“那我有几个条件:一,不接触死人,二,不守夜。”
燕柔叹口气:“守到晚上十点可以吗?”
贾正一勉强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燕柔拉住他:“你去哪?”
贾正一说:“回家拿我的乐器啊!“他闭上眼睛,”啊——死亡,是清涼的夏夜,而生命,是燥热的白天。天色已黑,我已欲欲眠,白天,早已令我困倦——”
燕柔愣愣地看着他,“你在干嘛?”
“是海涅的诗歌,《还乡曲》,代表了一种死亡正义,”贾正一又陷入抒情,“我是一个内敛的歌手,和外放的诗人,吟诗能让我暂时忘掉恐惧。”
“好了,快去,有多少拿多少!”燕柔不耐烦地挥手,“太中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