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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场顶级规格的丧事

她到底信什么

等贾正一把吉他、电子琴和萨克斯拿到现场的时候,燕柔已经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一群“资深居士”,她们穿着居士服,手持佛经。

燕柔向老张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诵经团,她们非常专业,而且慈悲为怀,会念《心经》《大悲咒》《药师佛心咒》《往生咒》《无量寿经》……五天下来,她们基本能送老太太去一个很好的地方,子孙们也有后福。”

老张非常感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燕柔接着说:“我已经去庙里跟僧人约了后天的拜地藏忏,通过此法可超度七世先祖,消除障碍,化解冤债,修福修慧。在下葬那天,我还安排了他们来送灵超度,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及往生咒挨个念诵之外,还会放焰口,让饿鬼们皆得超度,功德无量。”

老张不住点头,说:“好,好。”

燕柔又乘胜追加:“如果你觉得效果不错,我们还可以加做三天的弥陀忏, 或者五天的梁皇宝忏。”

老张不住点头:“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

燕柔心花怒放。

带头的诵经团大姐轻声问燕柔:”是谁管饭啊,是主家还是你们?“

燕柔说:”主家。”

大姐又问:“定金五千,是找你拿还是找主家拿啊?”

燕柔:“这个……”哎,怎么没想到过要定金呢,算了,反正老张要顶级规格,之后跟他算就行了,她们要是直接找主家拿,她还没法赚差价呢,“待会我微信转账给你。”

大姐:“说好只念五天哦,我们舞团过几天还有广场舞比赛。”

燕柔:“当然是五天,下葬的黄道吉日都是我们算的。”其实,她就是打开了一个算日子的App而已,这年头,再迷信的东西都可以互联网化。就连这个“居士团”,都是她在电商平台上找的,居士服是这个广场舞团的“禅服”——她们玩茶道时穿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带头大妈开始坐下来诵经。

“我也会诵经,可以算我一个不?一小时300就行。”贾正一凑过来说。

“你的任务是唱歌,还有找伴舞,你答应了我的。”燕柔低声道。

贾正一识趣地“哼”了一声,他火速拿出萨克斯,准备吹奏。当他别上话筒后,很不好意思地来到燕柔面前,递给她话筒的插头:“能不能帮我插上插线板的插座?我看见插座在灵堂里,离棺材很近,我不敢去……”

燕柔无语凝噎,“你的胆子是麻雀给的吗?”

准备就绪后,贾正一开始吹奏起来。悠扬的乐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觉得这声音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歌,可居然跟居士诵经的声音那么匹配。燕柔听了一半,恍然大悟:这不是卢冠廷的《一生所爱》吗!不过,这个胆小鬼吹得还挺不错的。

一边是”照见五蕴 皆 空,度 一 切 苦 厄,舍 利 子,色 不 异 空,空 不 异 色,色 即 是 空,空即是色”,一边是“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一会儿此消彼长,一会儿并行不悖。

燕柔看着这个场面,竟有些莫名的伤感。

“这什么呀!”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背后炸裂,把燕柔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拉着行李箱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惊异地看着这一切。“妈——”她尖叫一声,扑向了棺材。老张见状,先是一惊,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起香蜡,递给该女子。

女子抽泣着点了香蜡纸钱,脸色一变,“哥,怎么不早点通知我?”原来是老张的妹妹。

老张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回来。”

老张妹说:”为什么你不在妈身边呢?“

老张垂着头,”我去带孙子了啊,走不开。“

老张妹环视着现场,突然抓狂,”这是什么东西?念的什么经?“

老张:“妈吃斋念佛,你说念什么经?”

“谁告诉你妈信佛?”老张妹尖叫道。

老张:“我记得妈信佛啊,以前每个月初一十五她都要烧香,每天念阿弥陀佛。”

老张妹:“那是在你逃跑之前!”

举座皆惊。

老张妹继续说:“你欠一屁股债逃跑了之后,妈一下就气病了,全是我在照顾,她说他成天念佛你还是那么倒霉,她就不信佛了,而是到处找人画符、做法事,为了给你消灾,还跑道观里拜师,还跑去观落阴,说要下去跟老爸聊一聊。”

老张妹说完,骂骂咧咧地跑进母亲的房间,片刻后,拿出一堆东西,砸在“居士团”诵经的桌子上。一桌诵经姐妹们惊愕无比。那竟是一堆桃木剑、八卦仪,和无数的符咒。

“你连妈的遗物都没有整理,装什么孝子呢!”老张妹说,“对了,你欠的债还是妈帮你还的!要是不还,你那群债主们就成天来门口泼粪。再说了,妈给我说过,她死后一定要打吊锣。”

居士们走了,灵堂上的经幡,屋里的佛像,都被拿走了,连音响里的大悲咒CD都被扔掉了。见多识广的老袁带着万大元迅速把现场改成了道教风格,在灵棚入口挂上一个八卦。

孙宝兰伤感起来,“哎,老燕走了,这下谁来打吊锣、跑药忏啊?”

燕柔努力地稳住老张妹的情绪,说:“张大姐,别担心,道教法事我这边也有,相信我,专业丧葬家族,50年传承。”

燕柔一口气开车到殡仪馆,找到一个丧葬社,劈头就问:“你们这里做法事怎么算钱?”

对方打量了她一圈,说:“那要看你什么规格了。就是三天法事加出殡,总共不超过16小时,4600,包括开灵,服山、烧灵,出殡,这是基本款。如果是病死,想要跑药忏、过血河、拜四方的话,基本是一场1200。如果你们要做应七,那么每七天一次,七七四十九天,共7场,这个多一场少一场都不行,打包价一万。如果还要赦亡出狱,迎亡入堂,放焰口什么的,价格另算。对了,我姓林,一代天师张道陵的林。”

燕柔说:“好像不是这个林……没关系,不重要。林师父,先做基础款,我给你5000,跑忏我给你1500,但是你要说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还有,要做成顶级规格的。我争取让你们再做全套的应七,价格好商量。”

对方欣然答应,合作愉快答成。

什么是法事的顶级规格?就是林师父带来了几乎所有的仪器,在地上摆了一排,跑一圈的周长起码有20米,用来接买路钱的盆子有5个——毕竟圈子太大,要预防家属扔不进去。在堂屋门口摆下了两只煤炉,吊了两大罐中药。等中药熬好,需要子孙们轮流盛好一碗中药,假装“喂”灵牌喝药。

等大家都喂完后,道士准备摔药罐了。

突然,老张像想起什么,拦住“道士”:“兄弟,能等一下吗?”

道士说;”为什么?”

老张想了想,说“算了,开始吧。”

“各方小鬼听令——”道士一声令下,一场声势浩大的跑药忏开始了,不仅张家的家属加入了跑圈的队伍,就连燕柔的团队都加入了,只不过他们不需要扔买路钱。孙宝兰不想参与,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尸骨未寒的老燕是怎么没的。

“在干什么玩意儿!”这时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划破长空。跑药忏的师傅差点栽倒。

老张叹了口气,“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原来,此时出现在门口的是老太太的小儿子,老张的小弟。老张弟弟看着现场,傻眼了,片刻后,疯狂地大肆破坏现场,把跑药忏的摆设,还有道士的仪器,全部摔得乱七八糟。

“你疯了吗!”老张妹惊叫道:“妈信道教的,以前给我说了她死后要打吊锣!”

“妈给你说的?妈什么时候给你说的?在你骗了她所有的积蓄以后是吗?你表面上说是照顾妈,其实是想把妈的积蓄和房子全部搞到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张弟弟怒道。

举座又皆惊。

“你把妈的钱全部取走以后,妈再也不信什么太上老君、王母娘娘,把你那些桃木剑、八卦仪也全部扔到了床底下,你也好意思找出来?”老张弟弟一边怒骂一边从背包里拿东西,最后,掏出一本《圣经》,“妈后来信了基督教,她说是希望上帝宽恕你们。其实是因为,信这个不用花什么钱,因为她已经没钱了!”

他又进了屋,片刻后,从屋子里找出《圣经》、十字架、还有几张画风颇为夸张的“神爱世人”挂像。

“这家子人也太精彩了把。”燕柔低声对孙宝兰说,“爸之前没跟你提过这个老张?”

“老张太多了,个个都有故事,干了这行,你慢慢就习惯了。”孙宝兰云淡风轻地说。

老袁见状,很快识趣地把灵棚又改了改。幸好老燕见多识广,什么材料都有准备。老袁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条绣了十字架的条幅,挂在灵堂上;万大元在老袁的指挥下,把花篮里的白菊花挑拣出来,整齐地摆在冰棺上。

贾正一很快识相地把萨克斯乐曲改成了《Amazing Grace》,音响里开始播放起快乐的《哈利路亚》来。

各位亲戚、邻居还不是很适应这个风格的巨变,毕竟太陌生,但又觉得该做点什么行动来表示尊重这种小众的信仰和肃穆空灵的音乐,于是一时都正襟危坐,连瓜子都不嗑了,现场气氛非常怪异。

在折腾一个通宵之后,燕柔很快算了一笔账,到目前为止,她已经为老张垫付了8000元的人工费了,虽然灵棚、香蜡纸钱都是自家的,但是材料损耗,以及老袁和万大元的人工成本总还是实打实的吧,这样一来,她的沉没成本早已上万。不行,她得学那群见多识广的居士大妈,应该跟老张要要定金。

“定金?”老张疑惑地看着她,“你爸没跟你说过吗?”

燕柔:“说过什么?”

老张进屋拿出一张纸条,燕柔一看:“本人承诺 老张至亲过世,本人免费替其操办一场顶级规格的丧事。燕大志”。

“什么!!免费!!”燕柔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个燕大志,死了还要这样坑我!”

老袁恍然大悟:“怪不得死对头不来抢这单生意,原来他们知道每一个主家是不是出得起钱的人。”

“不行啊,张叔,”燕柔试图挽回,“你一开始并没有告诉我这是免费的啊。”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啊,应该是你爸告诉你啊,反正就是老燕家欠我一个顶级规格的葬礼。”老张仿佛有恃无恐。

“谁说免费啊?”万大元单手操起一张凳子,“啪”一声砸在桌子上,“我干活干了一整天,你要我白干啊?”

“你要干嘛?”老张连忙用手护着,张家另外两姐弟也来了,和老张站在一起。老张妹妹也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干嘛呢,干嘛呢,是要欺负活人还是欺负死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孙宝兰镇定地磕完最后一颗瓜子,缓缓走过来,她轻轻把万大元和燕柔推开。

(三)谁都有秘密

“免费的顶级规格嘛,咱说到做到,多大个事嘛,大家坐,坐,坐,”孙宝兰让大家平静下来,“现在药忏跑了,吊锣也打了,唱诗也唱了,唯有一样东西没有齐全。不管老太太信哪个教啊,总得有哭丧吧,不然左邻右舍看见,还以为咱张家不孝呢。没事,既然是老燕给你们承诺了免费,我就再免费给你们哭丧一回,刚刚你们把老太太的故事也说过一遍,我差不多心里有数了,咱就差不多开始了哈。”

老张家三兄妹露出了笑脸,免费的东西谁不要。

燕柔就地石化,拼命给孙宝兰使眼色,没想到孙宝兰视若无睹。完了,这下被自己人和外人伙同起来欺负,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待在北京做PPT挺好的,至少甲方都守信用,要是老板不知道自己是丧葬世家的就好了。燕柔眼泪都快憋不住了。

孙宝兰很快化好妆,披好孝服,戴好麦克风,跪在棺材前,蓄势待发了。贾正一把音响调好,比了个OK,孙宝兰眼泪瞬间就奇迹般地滑落,专业程度瞬间征服燕柔。

“哭声亲娘归西去,肝肠寸断泪湿衣。忽然昨日狂风起,吹散母子两分离。儿跪灵前把话叙,亲娘恩德与天齐。”

周围邻居们纷纷摸出一把瓜子,用残缺的、黑黄的牙开始嗑起来,饶有兴致地观看。老张三兄妹也放心地观摩起来。

“母亲生我非容易,从小养儿费心机。孩儿生了三大个,两个儿来一个女。”

老张三兄妹颇有感触,泪眼婆娑。孙宝兰的声音迂回婉转,如同唱戏,唱着唱着还围着棺材舞着兰花指有韵律地跳起来,左邻右舍都前来观看了。

贾正一看着孙宝兰,充满敬佩,“你妈这个水平,不去参加省话剧团都可惜了。”他绕到燕柔身边,悄悄说。

“你也是搞文艺的,如果你去陪她跳,我给你涨一点工钱。”燕柔挑逗他。

贾正一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才不要围着棺材转。我怕看见死人脸。”

燕柔狠狠翻了个白眼:“怕死人你干嘛来挣这个钱!”

贾正一红着脸说:“就……人生重在体验嘛。”

孙宝兰看见人越来越多,状态逐渐好起来,“可惜老天不长眼,儿女人生坎坷急。”

邻居老太太们听到这儿,兴奋了起来。张家人脸色渐变。

孙宝兰一手指着老张,张口唱道:“老大欠债一屁股,抛弃亲娘逃债去。亲娘心里一着急,从此一病难再起。母亲做人本正气,一心只愿念阿弥。吃斋念佛不见效,弃佛向道把灾祛。”

老张一听,脸色大变,赶紧躲进里屋。左邻右舍交头接耳,两眼放光,没想到还有这等好戏。

燕柔眉头一展,原来孙宝兰在帮她出气啊。她惊喜地看着孙宝兰:没想到她还会来这招,果然是老江湖。

孙宝兰又指着老张妹,“老二心疼母亲病,病床前头当孝女。谁知表面作孝顺,要走积蓄是目的。房子存款全到手,扬长而去心欢喜。母亲一气心似灰,弃道向耶信上帝。”

老张妹妹脸色铁青,想过去抢话筒,孙宝兰见状,又唱:“女儿生怕旁人知,欲抢话筒跟我急。”两人在棺材前追起来,左邻右舍纷纷指责,看戏看得更乐了。

老张妹妹受不了了,一把抓住孙宝兰,关掉话筒,躲在棺材背后,低声跟孙宝兰说:“行了,我给你们钱,你别唱了。”

孙宝兰说:“给多少?”

老张妹妹:“2000,我问过一般的丧事,哭丧顶多这么多。”

孙宝兰:“你们要了顶级规格,不够。”

老张妹妹:“我知道不够,你不要唱我这部分就行,其他人随便你。另外,”她往外面看了一眼,“你尤其得把小弟的事情唱给大家听。我告诉你他的事情——”

片刻后,孙宝兰和老张妹妹从棺材背后淡定地钻出来。孙宝兰继续唱;“小弟本是好人才,名校毕业好机遇。娶妻生得美如玉,儿女双全真福气。可惜天生会算计,年入廿万仍小气。欲请保姆嫌价高,非要母亲顾儿媳。母亲出钱又出力,媳妇动辄发脾气。想换大屋逼母亲,卖掉祖产换宅邸。母亲一气回故乡,从此一病不能起。”

原来这个“最孝顺”的小儿子更是个吸血鬼啊,众人乐了。

老张弟弟一听,也来抢话筒。老张妹妹拦住他:“干嘛?你有什么丑事不敢让大家知道的?让大家好好听一下!”

老张弟弟激动地说:“你给她说了什么?干嘛这样污蔑我?”

燕柔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外面三兄妹的疯狂争执和互相抹黑谩骂中,她走进老太太的房间,到处翻,她觉得,既然这屋里什么信仰都能找到,那也能找到老太太活着的真实印记。

她找到了一本相册,一看,逐渐眉头紧皱。她拉开老太太的枕头,发现了一个吊坠,这个吊坠她好像在哪里看过。她推开房间的窗户,吓了一跳,发现窗户外坐着一个人,正是隔壁的盲人李大爷,他的脖子上吊着同样的吊坠,没错,燕柔记得这吊坠就是在隔壁老李身上见过。可是李大爷一个人却不坐长凳中间,而是挪到右边,好像旁边有人坐似的。

“李大爷,你一定跟郑老太太特别熟,对吧?”燕柔轻声地问。

“她在问我们熟不熟呢,”老大爷突然向长凳另一边的空气说道,“你说我们熟不熟?你现在不坐客厅,要坐在我身边,是不想看我们的娃吵成这样吧?”

燕柔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在老李口中听到了一个完整的老张家故事。

听完,她走到前屋,看着老张,干咳两声,然后叫孙宝兰、老袁:“走了,咱不给这家办丧事了。”

孙宝兰和老袁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万大元拿了个棺材前的糕点正准备进来偷偷吃,发大家都在,尴尬地愣在原地。

老张一听,急了:“为啥不做了?你们把左邻右舍全部吸引过来了,这做到一半不做了,叫什么话?要不,我给点钱好了。”

燕柔冷笑一声:“你把我都骗了,把我爸写给你那张字条拿出来!”

老张突然心虚起来,嗫嚅:“不必了吧。”

老袁缓缓站起来,抓住老张的手,说:“拿出来,不然,我搭起来的灵堂,我就能拆掉。”

万大元惊得赶紧吃糕点,挽起袖子准备干。

老张只得把字条交了出去。

燕柔指着上面的“顶级”二字,“你们看,你们看,这个’顶’是不是有点奇怪?比别的字大对吧?因为本来是’丁’级!甲乙丙丁的’丁’,是我爸的丧事规格里最基础的一种,全款2888元!当初你跟我爸喝了几场酒,我爸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个老王八把丁字旁边加了个页,变成顶级了,想坑我一笔!”

老张慌张地说:“你咋知道?”

燕柔说:“我知道的多了去了,是你们亲爸告诉我的。”

老张:“我们亲爸都死了几十年了!”

燕柔:“你们真正的生父没死,就在隔壁坐着呢!”

原来,刚才隔壁老李和燕柔聊了半天,让她知道了几乎整个村子几十年所有的秘密。包括她父亲燕大志和老张之间的秘密。

隔壁老李怎么知道这么多?因为他自小目盲,反而练就了双耳非凡的听觉,隔壁的任何响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几乎知道整个村子的所有秘密。李瞎子和三兄弟来到母亲曾经的房间里,关着门,分享此生最大的秘密。

老太太姓郑,六十年前,郑老太还是个俏丽女子时,就嫁给了这个村子村长的独子张老大。可惜,万万没想到的是,嫁过来两年还没有生孩子,于是,张老大成天在家里殴打媳妇,为了村长的面子,还不许媳妇叫出声来,不然是更狠的暴打。可惜,这些微弱的压抑的声音却被隔壁李瞎子听得一清二楚。他便经常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时,在窗户底下安慰她。后来,两个人生了情愫,她请李瞎子帮她一个忙,不然她终究会被打死——这个忙就是让她怀孕。就这样,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人才知道,原来张家的独子没有生育能力。

在小儿子五岁的时候,张老大去世了。那天,他喝多了酒,又要打老婆,打得不过瘾还要打儿子。这时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幽怨媳妇了,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还了手。张老大眼里写满了震惊,没想到她竟然敢反抗!他决定给她一个大大的教训,于是去厨房里去拿菜刀,没想到因为醉得太厉害,脚下一滑,一个跟斗栽在灶头的尖角上,没了呼吸。张老大死了,她虽获得了解脱,心里却总有种负罪感,活着根本不敢对人说,但据说如果不赎罪,死后要下地狱。于是,她开始念佛、吃素,存钱,就为了死后给自己念经、打吊锣,据说这样阎罗王就会原谅她的过失。

但是吃斋念佛很多年,孩子们却一点都不幸福:大儿子忠厚老实,做生意却总是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婚姻不幸,嫁了两个丈夫,最后都不欢而散,还要自己养两个孩子;小儿子自小体弱,四处看医生。她很伤心,看来,即使阎罗王原谅她,菩萨也不放过她的“野种”孩子们,于是她决定,不仅要为自己赎死罪,还要为孩子们赎活罪,这就只有修行有术的道士们有办法了。她不停地请人化符,镇压住张老大的怨气,然后为大儿子化煞,为女儿消灾,再把符带回家烧成灰冲水给体弱的小儿子喝。她如此苦心孤诣地为张家奉献,最后孩子们却都离她远去,她只能祈求上帝赦免他们的罪行,包括她自己的罪行。

大儿子老张唯一做成功的生意,便是“投资”了老燕的殡葬社——在老燕最困难的时候,接济了5000块钱给他。这是当年老燕和老张喝酒的时候,被李瞎子听到的。老燕说要还他钱,他说,不用,等他妈百年时,老燕免费帮她妈办后事就行了。

三个孩子不出意料地炸锅了,他们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小时候和蔼可亲、经常给他们吃糖的瞎子就是他们亲生父亲,这个打击不下于母亲的离世。

他们聚到另一个房间,个个一脸阴沉。

老张妹妹又拿出5000块给燕柔:“麻烦几位,这是丧事的费用,你们别提李瞎子是我爸。”

老张小弟也拿出一万:“我也出一万,你们也别提我。”

老张抽了一口烟:“钱我拿不出来,但是,小燕老板,我给你讲讲,老燕为什么要给我免费。”

燕大志在丧妻之后,有段时间非常低落、萎靡,成天去面馆喝酒。这个时候,遇见了同样低落、萎靡的老张。两个失败者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还发展了共同的兴趣爱好——去镇文化馆喝茶。在文化馆里,孙宝兰说是文化馆的馆员,其实就是临时雇来倒茶水的,谁知道,她还会唱几句,于是,经常有人给钱听她唱戏,钱给得多,还能点曲目。燕大志为了驱散无聊和寂寞,经常给钱请孙宝兰唱戏,没想到,慢慢地对上了眼。几个月后,燕大志和孙宝兰成了正式的情侣,而此时,因为县文化馆扩张,镇文化馆便关闭了。于是,孙宝兰便跟燕大志一起搞丧葬社。而老张作为两人的牵线人——是他带领燕大志去文化馆的,则收到了燕大志五千元的红包。不知道当天的老张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因为嫌弃这是”死人钱“,因为那是燕大志帮人做了三天法事刚收到的。他说,这钱你拿回去,就当我投资你们丧葬社了,将来我妈百年后,你给她免费办后事就行。燕大志答应了,而且觉得这事比较严肃,还当场写了字据。

”我爸这么大方,你反而在字据上做手脚,有点太不厚道了吧?“燕柔听到这里,及时提出了疑问。

”哎,“老张叹气道,”那不是我改的,是老燕自己改的。因为,我帮了他一个忙,他就把丁级,改成了顶级。“

燕柔说:“帮什么忙?“她刚想追问,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不用他们出钱!“一个声音炸裂了,众人一看,不知道何时李瞎子又进来了。

他拿着一个新的牌位,众人一看,大吃一惊,上面写着:”故荆室郑府君讳先淑寿年七十五岁丧“。

贾正一默念道:”荆室,这是丈夫送亡妻的批殃辞啊。“

燕柔吃惊地看着他:“你竟然知道。”

贾正一说:“这属于文学的范畴。”

燕柔紧张地看着张家一家人。

李瞎子对三个发愣的亲生孩子说:”你们不想认我,也不想给你们亲娘办丧事,我来!我现在就把牌位换下来!“

李瞎子颤颤巍巍拿出一个包,递给燕柔:”这里是六万,我存了几十年,够不够办顶级?我亲自来送我的爱人!先淑,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一回了。我还要给你烧一套房子,你生前一直说,要是有一天能和我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就好了,不需要住什么大房子,哪怕就是一座三合院小房子都可以,我烧给你,你等着,我来和你一起住!“

”不要!“老张妹妹率先站起来,她走到李瞎子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众人愣了。

老张妹妹说:”爹——“

李瞎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空洞的眼白里泛出泪水,”我终于听到你叫我了。“

”爹,我已经认了你了,就求你不要让我们为难!“老张妹妹抓住李瞎子。

李瞎子愣住了。

”爹!“”爹!”老张和老张弟弟也扑通一声跪下。

三个孩子跪在李瞎子面前,求李瞎子再忍一次,不要毁掉张家的名声,不要换掉牌位。

“爹,我们一辈子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扫地了。你要是真拿我们当亲生孩子,就不要出这个头。”老张弟弟说。

“对啊,爹,我们今后逢年过节还是会惦记你,尽量来看你,我们甚至可以以邻居亲戚的身份给你送终,但是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我们爹啊。”老张妹妹也说。

老张憋了半天,也终于叫了声:”爹——“他看见李瞎子百感交集,补充道:”爹,你也是当爹的人,要知道我们都是当爹娘,甚至当爷爷奶奶的人了,我们做人被人戳脊梁不要紧,但我们的儿孙也要做人啊。求你谅解我们。“

贾正一走出房间,轻声“哼”了一声,“呵,三个吸血鬼,把亲妈吸得干干净净,个顶一个没良心,还嫌弃自己亲爹是瞎子。”

燕柔掐了一下他,轻声说:“瞎子能听到。”

“好了,够了!”李瞎子发出颤抖的声音,“能听到你们几个认我,就行了。你们亲娘信佛信道信上帝,一半为了你们,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赎罪,我不想她死不瞑目。丧事继续办,钱我来出,我跟她这辈子都没有光明正大过,这是我这辈子欠她的。”他听到了三声闷响,那是三个孩子在给他磕头的声音。

最后,丧事圆满地办完了。燕柔只收了李瞎子两万,她说,只收他一个成本价。然后,她找到老张,问燕大志找他帮的那个忙,到底是什么忙。

老张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到北京的时候,有一次不知道谁给你定了份外卖?“

燕柔记起来了。那时她刚刚辞掉金州市的事业单位的工作,成为一名北漂,在一个婚庆公关公司开始每天做方案。她以为一切都是梦想的开始,没想到,光是第一个季度的房租就花光了她几乎所有的积蓄,而她刚入职,要下一个月才能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每天在楼下买4个包子,早上一个,晚上一个,中午两个。但是在她入职半个月后的有一天,一个外卖小哥突然叫着她的名字和电话,送了一份炖鸡来。到底是谁送她的?至今仍是一个悬案。

老张揭示了谜底:“那时我在北京做厨师,你爸根据你寄回家的快递,知道了你在北京的公司名字,他拜托我来看看你到底生活得怎样,看你是不是真的在那个公司。我就在你们公司门口瞅了一圈,偷拍了你公司的样子和你工作的样子发给他,然后叫了一份外卖给你。你爸知道后很感动,把字据上的’丁级’改成了’顶级’。”

燕柔怔住了,半天没回过神。

老张给她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谢谢你爸,把我妈的后事办得这么好,感激不尽。我去看看我爹。”

燕柔哭了,自从燕大志去世后,她终于哭出来了。

那场葬礼过后,燕柔突然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她在老燕丧葬铺里四处巡视,觉得一切都不再陌生。她一转身,发现孙宝兰、老袁、万大元、贾正一站在身后。

“来了啊,”燕柔擦干眼角,“来,咱们把钱分一分。”燕柔把早就准备好的信封分给每个人。

万大元看了看信封里的钱,有些兴奋,“以后每次都有这么多啊?”

燕柔:“以后?”她突然觉得有点莫名的被击中了,她想过以后吗?

贾正一:“咱们以后还有吗?你是给我们算工资,还是计件啊?不过,说好了,我不碰遗体啊。”

老袁抽了抽烟:“你就说,我还要不要回太平间上班吧?”

万大元明白了什么,有些失落,或者说故意把期待降低。

反而是孙宝兰一言不发。

孙宝兰看着万大元,“大元,你确定要做这个吗?”

万大元摸出一罐啤酒,猛喝了一口,沉默片刻,说:“我没地方可去,别人不要我,不是因为我丑,而是因为,我刚刚坐牢出来。所以,我不怕死人,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老袁听到这里,看着万大元,“你其实不叫万大元对吧?我看你的微信收款人名字叫万X媛。”

万大元说,“我本名叫万媛媛,但是这个名字和我的形象哪里符合嘛。我希望自己听起来凶一点。”

大家吃惊地看着她。

万大元说:“你们放心,我没有偷抢拐骗。我老公老打我,还赌博,五年前,他有一次打我快把我打死了,我忍不住还手,把他误杀了。出来之后,我去任何地方,只要有人知道我是杀人坐牢,就赶我走。你们要我走,也无所谓,我理解,反正这些钱,也够我吃一个月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本来不打算告诉大家她的秘密,但是看到郑老太一直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她悲从中来,决定还是公开的好。

贾正一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也决定小小地挖心掏肺,说:“我觉得我的音乐才华这次展示得挺过瘾的,如果你们还要继续,算我一个。不过,平时没事的话,我晚上还是要去驻唱哦。”

孙宝兰叹了口气,拿出一张存折,对燕柔说:“其实,你爸给你留的不止20万,还有5万在我这里。”

燕柔瞪大眼睛:“啥?!”

孙宝兰有些不好意思:“哎,我不是以为你不做这行了吗,或者要赶我走,我跟了你爸这么多年,总不能啥都落不着吧。如果你要干这行,这5万,拿去置办新设备,算我的股份。”

燕柔愣了:“你是我爸堂堂正正娶回来的老婆,我凭什么赶你走啊?”

片刻后,她似乎思考了很久之后又果断出手阻断自己后悔的余地,一拍桌子:“谁都不许给我走!”她走出去,拿出一罐喷漆,把“店铺出售”几个字牢牢实实地覆盖了,“咱们一起好好干!”

孙宝兰一把抱住她。

燕柔又说:“我想我的奶茶店一时半会真的开不出来。”

大家兴奋极了,万大元从包里拿出更多啤酒,“不知咋回事,我就觉得今天一定会庆祝。”

贾正一有些触动,又开始念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除了死亡,没有任何理由使我们堕落。“

”等一下!“燕柔的手在空中一挥,”我觉得老燕丧葬社这个名字太俗气了,太没亲和力,太没温度了,咱们又不老。“

”那叫啥?“孙宝兰问。

“我已经想好了,”燕柔说,“就叫——天堂移民社!因为死亡是从一个世界移民到另一个世界,我们就是那个移民中介。”

重整旗鼓之后,大家去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火锅。

大家又在讨论郑老太的信仰。

贾正一难掩第一次为葬礼工作的百感交集,又带着满脑子的问号,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我发现,不管信什么,好像只要死了之后做点法事,好像就都能上天堂了。一个人这么容易被宽恕吗?“

燕柔说:”你管那么多呢。人一死,审判他和宽恕他就是神佛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送他去见神佛。“

贾正一问:”你信神佛吗?”

燕柔不以为然:“那要我死了之后才知道。”

贾正一穷追不舍:“那死后到底有没有天堂啊?”

燕柔说:“如果信基督就去天堂,信佛就去西方极乐净土。我爸说的。”

贾正一说:“那什么都不信的,是不是死后就什么都没了?”

燕柔说:“你既然什么都不信,又何必在乎死后还会去哪呢?”

万大元低头在火锅里挑肉吃,说:“我唯一相信的,就是干这行还真是挺来钱的,以前都不信。”

孙宝兰说:“那别人要是问你做什么的,你会老实说吗?”

万大元说:“当然会,正正当当地靠双手吃饭。”

老袁低声说:“再正当,下次也别去拿灵堂里的东西吃,那是死人饭。”

燕柔问贾正一:“你呢?你会说是做什么呢?”

贾正一被问住了:“我……当然是个诗人啊。不然,别人要是问你,你咋说?”

燕柔说:“我就说我是搞移民的。”

孙宝兰笑着说:“我说我是唱歌的。”她又补充道:“其实干这行既辛苦,又不受待见,还很难找对象,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只看到来钱快,其实收入也很不稳定,要有心理准备哦。”

燕柔仰头喝一杯啤酒:“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你说的收入不稳定,咱们先把业务搞起来再说。什么受不受待见,找不找对象,不是咱们能决定的。”

第二天,燕柔独自来到郑老太的坟前,发现那个”故荆室郑府君讳先淑寿年七十五岁丧“的牌位被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旁边。坟前还有一大堆灰,一看就烧了纸扎的房子——李瞎子真的给她烧了一座房子,那是他承诺给她的家。

”不要温和地走進那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温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裏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不要温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狄兰?托马斯“。

燕柔又来到燕大志的墓前轻声读完这首诗。她理解燕大志了,但是,她还是不准备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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