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来坐坐吧。”米妮轻声地对文明赫说。
他跟她走上步梯。
他走进她宿舍一股芳香扑鼻而来。这里一房一厅，厅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油画下是一架钢琴，五筒柜上放着小提琴。小方台布是淡蓝的格子棉布，方桌上蓝色的瓷花瓶插着几支白色的百合，花香四溢。
她从冰箱拿出一支橙汁，撬开倒给他：“你坐一会，夜深了，不好打扰邻舍，不然给你拉上一曲。哪天你有空过来，拉给你听。”
“好！”他低声答道便坐下。
接着米旎从抽屉拿出几本大影集给他，她走进了房间换居家便服去了。
他翻开影集，里面有她外公外婆年轻时英武俊逸美丽的照片，有她父母俊俏的倩影。她的眉目神态跟他们相像。
突然，有一张大合照文明赫的大伯赫然跳入他的眼帘，他指着照片惊讶道：“这是我大伯？！”
米旎伸过头来惊讶地指旁边那位：“这么巧！这是我外公！”
她外公和他大伯黄埔毕业后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
1949年国民党风雨飘摇，败退台湾。
十万来不及撤退的残兵败将纷纷逃亡香港。文明赫大伯、叔叔也随着香港有史以来最大的难民潮一起涌入香港。
十万人流被港英政府安置在天月岭。他们的到了，分薄了当地人的利益，他们受到当地人抵制和挑衅，生出纷争械斗。
港英政府唯恐这些在入境时已经缴械、手无寸铁，却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的人在市区惹出是非。一年后，港英政府把这十万人和他们的家眷一同迁往，人迹罕至，人称“跳海岭”的地方。
先前，有一个外国佬来这里开榨油厂，破产自杀。从此人们就把这里叫做“跳海岭”。
难民本来就够倒霉的，谁还愿意迁到那晦气的“跳海岭”。港英政府马上调整策略，用谐音将这改称为“眺海岭”。
眺海岭，是香港最荒凉之地。这里没有外通的公路，唯一能走出去的，只有开往菠萝湾的小渡轮。这里仿佛与世隔绝，被人遗忘。无论谁走到这里，都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受。他们只能在这里自成一角。
十万人陆续地搬迁进来，流亡之人谁不愿意眺望大海、眺望家乡，走出困境呢。
当时，他们连疍家人都不如，茅寮也住不上。一家大小挤在用油毡纸密密麻麻依山搭建冬湿冷、夏闷热的A字棚屋。一家火烛，一下“呼啦啦”地传染烧成一片火海。
打台风，满山狼藉。被风吹起的破片像断线的风筝海，漫天飞舞。飞满了新界的天空，飞到港岛的高楼大厦，散落在半山区的豪宅里。
人们看见了这些纷纷落落的破“纸鹞”是否蓦然想起，这繁华的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破碎和凄凉。
这十几万难民中，不乏有达官显贵，也有曾经叱咤风云的将领。
这些注定已经成为失败者的乱世英雄，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难民，这种落差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或许中国人和西方人不同，中国人无论走到怎样的境地，都会凸显他们顽强的生存适应能力。
他们没有人自杀。或许征战多年炼就了雄壮的体魄，躺下即寐的人哪里还有功夫左思右想地抑郁呢。他们只想着明天该干什么，怎样才能填饱肚子。
孩子不懂什么是艰难，什么是落差，有吃有玩就是好日子。他们拽着的纸鹞在天空翱翔；在草丛追蝴蝶捉蜻蜓；在海边摸鱼捞虾，其乐无穷。
文明赫大伯和叔叔艰难生计：一边接受社会救济，一边在作坊生产“山寨”玩具、塑料制品和成衣，还在山边开垦荒地。
他三叔曾经留学欧洲，学习机械，想工业救国。他想起当初他在欧洲的时候，他可以用德语和人谈机械；用英语外交；用法语调情。那是的他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多少女郎围绕着他。
现在到了这种田地，他也只好慢慢适应，自力更生。他们一家人能文能武，能耕能织。再后来自己盖起了砖瓦房，总算在眷村安顿下来。
渐渐地，人们各有打算：有人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香港；有人想回大陆；有人惊魂甫定后又担心香港不稳定。
朝鲜战争爆发，当他们发现共产党的军队竟然能和美国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们回老家的念头泯灭了。于是他们又开始谋划其他出路，投奔台湾或移居海外。
有些人，痛恨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和争权夺利。既然回不了家，既来之则安之地留在香港。
后来文明赫大伯一家去了台湾，二叔去了美国，三叔留在香港。
1950年代末适逢英女皇大赦，文明赫两兄弟过香港跟三叔生活。他们在广州做医生的父母1960年代末相续去世，妹妹跟做医生的姨妈生活。
文明赫两兄弟跟着叔叔婶婶和兄弟姐妹在一起，课余帮家里做手工，缝纫，开垦。他们个个学习优异，独当一面。
文明赫放下书包对婶婶说：“婶婶，我来车衫，您休息下。”
“好，你来。”婶婶和声道。
文明赫坐下，手往缝纫机头送衣服，脚不停地踩缝纫机的踏板。
“明赫，你这件衣服轧骨没轧正，这样用手扶住这边轧就正了。”婶婶在缝纫机上手把手地教他。
“好的，阿婶。” 文明赫应着，接着操作。
“对了，就是这样。” 婶婶看着缝纫机。
婶婶摸摸他的头：“好孩子，真聪明！”
堂妹看着他缝纫说：“明赫哥哥，你真叻，车出来的衫不商场还靓！”
“是婶婶教得好。”文明赫一边缝纫一边说。
叔叔带文海舫锄地：“你那腰要弓！弓腰才受力！”
“你这样，手握紧锄头柄，腰用力扭动起落！”叔叔手把手教文海舫：“你来再试一下！”
文海舫跟着叔叔开荒，他的锄头一起一落。
“对了！就这样。”叔叔指点着说。
“记住，不劳动不得食，不管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都要尽心尽力。靓仔(1），用心琢磨，事半功倍。” 叔叔看着他说。
“嗯，阿叔。”文海舫望着叔叔帽子下那黝黑、文气英武的脸，和浓浓的剑眉下那双坚毅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用力挥舞着出头，土地被他的锄头大口大口地吃进。
他的叔叔参加过淞沪会战，一直保持军人作风，言语不多，但嘴里吐出的话铿锵有力。虽然住在贫瘠的眷村，依然保持“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尽管他们过得清贫，但每天桌子铮亮，玻璃窗户一尘不染。这种贫，带上一个“清”字就显得有些许的贵气。
耳濡目染，文明赫兄弟言语不多，做事干脆利落。
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香港这个拥有世界三大良港之一的弹丸之地，六十年代开始腾飞，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文明赫他们成为新生代的香港人。
注：(1)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