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化了。
人的眼睛也花了。
完颜阿踏进帐禀告,说:“吾王,中原人的超渡仪式已经完成了。”
此时宗望脸上恢复了平静,若明空万里,看不出任何情感。他忽然问道:“那个绿头发的少年是谁?为何在报国寺中?”
完颜阿踏马上回答:“僧侣们称他叶公子,是天光大师私下的相交好友。”
宗望觉默片刻,冷道:“好吧。告诉他们,我要去和天光大师印证佛法,让他们通报一下。”
完颜阿踏转身出去,宗望对身边的郭药师耳语了几句后,然后淡淡地说:“去吧。既然这个中原人如此猖狂,那我就要让他明白一下如今这座皇城中,谁才是绝对的实力!”
完颜阿踏一路小跑来到叶惊麟面前,拉着他说:“叶公子,又要麻烦您了。宗望王子准备面见天光大师,劳烦您马上去通报,呵呵。”
叶惊麟神色自若地点点头,说:“天光大师早已等候王子多时,随时恭候。”
僧侣有来、有去、如至一听叶惊麟的话,立即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动。佛珠也紧张地看着叶先生,小脸煞白。
完颜阿踏面对着叶惊麟,并没有注意到四僧的神色有变,探身笑问道:“叶公子,请问大师那边需要准备一下吗?”
叶惊麟道:“无需。我等在方丈室等候宗望王子,你去复命吧。”
完颜阿踏满心欢喜地搓搓手道:“好哩。那叶公子您们先回一步,俺和吾王随后便到。”
报国寺仅存六僧,都换上了木棉袈裟,依次分坐在烛燃大师的罗汉床前两侧,焚香静坐;叶惊麟则独自坐在敞开的厢门边。众人安静地一起等候着宗望王子的到来。
半晌,只见宗望披散着长发,身披着白袍,领着一队将领,赤足踏雪而来。王子那个样子,显然刚刚做完沐浴更衣,随即专程过来谒拜方丈大师。
传闻宗望王子好论佛法,尊重得道高僧,看来果然不虚。
宗望让众将止步于门廊外,独自进入方丈室。他双掌合什,跨入门槛,并没理会门边的叶惊麟。
叶惊麟盯着这个只身进来的金国王子,看见他宽大的白袍下隐约有着浓重的阴影。他心中一凛,心中道:“怪不得他有持无恐,原来白袍下隐藏着隐门的护卫。”
隐门也是一个修神门派,能隐匿气息、形体,经常从事护卫和暗杀工作。此时叶惊麟若向宗望出手的话,他相信白袍内那位隐门高手就会反击。
叶惊麟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只见宗望径直缓步穿过端坐两侧的六僧,来到方丈座前,高宣了一句佛号,然后拜了三拜,才抬起头看向天光大师。
只见天光大师脸色红润,双目垂合,面带微笑,端坐罗汉床上,似梦非梦,并未答理宗望。
宗望心中疑问,侧脸看向左首的僧侣有来。
正当有来不知如何对应的时候,突然听见旁侧的小沙弥佛珠宣了一声佛号,脆声道:“王子,方丈爷爷已经在城破之日圆寂西去。”
宗望意外地看着小和尚,惊道:“什么?”
佛珠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封帖子,呈交给宗望说:“王子,方丈爷爷知道你会来的,西去前让我转交这个给您。”
宗望伸手接过帖子,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毛笔苍劲有力地写着六十六个字:
素闻王子有菩萨太子雅名
与其结交佛缘亦贫僧所愿
然苍生蒙难自知无力回天
唯舍己肉身以求共赴国殇
望雅主勿再造我佛门血案
善城难筑请留下佛门净地
宗望王子捧着字帖,失望地呆立在室中,口中喃喃念道:“死了,他竟然死了。我满怀谦卑诚意诚心前来拜谒神僧,岂料却成了瞻仰法身遗像,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
说完,他双手垂下,帖子从他的手上滑落到木地板上。他赤着足,一步一步地边低语着边走向门外。
就在众人不解地看宗望的时候,佛珠此时竟然又说:“方丈爷爷圆寂前吩咐我说,若王子看完帖子后,不伤一人而退去,便让我再转告王子两句话。”
宗望听毕,双眼竟仿佛立即恢复了生气,激动地返身看向佛珠道:“不知大师还有何话留下与我?”
众人都惊讶不已,谁也不曾知道,天光大师还有留下给小佛珠这诸多交待。
叶惊麟挠了挠头,微笑着看向天光大师的法身,心中暗道:“这才是你啊,老朋友。若不留下这些,那就真的不是你的作为了。”
只听佛珠说:“方丈爷爷说,虽不能与王子当面印证佛法,但留下这具法身,将会历经三世不生不灭,不腐不垢。为了不使王子前路孤独,他日返金之路,愿以此法身随行同归,陪王子一路上共参佛缘。”
宗望口中低声重复佛珠那两句话,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细细斟琢。直重复了数遍,才仰天笑道:“不愧是天下唯一悟通了佛门六道的第一高僧,他知道的,他知道我为何而来。可惜,我不该攻城,不该逼死了大师。天意,难道真的是天意,真的悔不当初!”
说完,白袍长袖一甩,便回身走去。
不料佛珠再次喊道:“王子,报国寺僧侣佛珠有一事相求。”
宗望止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何事?”
佛珠说:“我寺的僧人愿组织数十百姓,为城中死难者收敛尸体回报国寺举行诵经超渡,无论是金国人,中原人还是番人,统统收敛,以助攒菩萨太子的功德。”
宗望回身,竖目吡齿地恶道:“你这个小屁孩,竟敢跟我提这种荒谬的要求。难道不怕我这个金国王子当场手撕了你吗?”
佛珠有被宗望的样子吓到,但仍颤声道:“我怕!可是出家人因为怕死而不做出家人应该做的事,还算什么出家人。”
小佛珠一席话令众人为之动容。
宗望脸色缓和了下来,恢复了他的仁慈面相。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部肌肉,讪笑道:“装凶还真是挺累的。”说完,他再次转身走出方丈室,一边前进一边用他一贯淡漠的语调说:“我给你五十人收敛死者,另外给你二十个木匠负责搭建棚架。好好干吧,小和尚。”
话音落地时,宗望已走出了门廊,带着他的一众随从,踏雪而去。
雪势并没有减弱,但大家的心开始烘热了起来。众僧们一起举起了小佛珠,大家都非常开心,终于可以为那些死难的人做一些事情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但至少胜过什么也做不了。
叶惊麟倚在门边,看着这高兴的六个僧侣,慨然心道:无论何时,只要还有人能活下去,就会有新的希望升起。也许未来有一天,老朋友天光大师的六道佛法,又会在这仅存的六僧侣身上涅槃重生呢!
城破第二天午后开始,城中的百姓们都传告着一个消息,金国的宗望王子派人为城中的死难者收敛遗体,并在报国寺中由一名叫佛珠的六岁小和尚主持,带领着僧侣们为死者超渡。当天互市结束之前,许多百姓都赶去报国寺,专程为死去的人烧一柱香。
而同时,帝国皇帝授意官吏们渐抬物价,抓紧敲榨城中钱财。有的百姓为了吃上饭,只能将年轻的女孩出卖,用来换取粮食。官员们将这些可怜的女孩全部送入金兵军营劳军,以讨好取悦金国人。
城中,没有了大规模的屠杀,却更加地令人窒息、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