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丽思绪回到昨日夜里。
报国寺屋棱上的两道黑影正是她和李玉二人。她们趁着夜色观察皇城中一举一动,寻找营救朱皇后的机会,不料却在黑灯瞎火的诺大皇城内,远远就望见了灯火通明的报国寺。
她们二人好奇地摸近去,看到了让她们久久不肯离去的一幕。
那个少年,她们从未见过,绝非皇家官家子弟。
那个少年,仔细认真地为中原百姓收敛尸身,数百金兵为他掌灯。
那个少年,在冰寒风雪中,巍然而立,独自干了一夜。
那个少年,星目中平静如渊,却又透着无限哀伤。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再度想起他的样子,竟然仍旧令人砰然心动。
朱阿丽咬咬朱唇,却转念想到了什么,突然恨声说:“不对!那一定是个金国走狗,不然金国人绝不会对一个中原小子这么客气!多么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本姑娘就是喜欢猪喜欢狗也不会喜欢上那种软骨头,以后休要再和我提起那小厮!”
李玉静静地看着朱阿丽那宜嗔宜喜的脸儿,心道:人家说女人的心思最难猜,这小女孩的心思照我说更是无法想得透。
然而,这猜不透的情愫,却往往是最令人心生怜爱的。
报国寺内,将军帐内,叶惊麟和完颜阿踏畅喝了许多碗烈酒,小佛珠抱着酒坛为二人添酒。
突然一声嘹亮的通报传来:“王子大人驾到!”
完颜阿踏马上放下酒碗,整装站起,示意叶惊麟也依样照做。
叶惊麟站起来,让佛珠放下坛子,对他笑了笑道:“来,咱们一起见见大人物。”
佛珠点点头,偎依着叶先生。
三人刚刚站定,门外已有一高大身影,龙形虎步,行动带风,朗笑而入。
只见来人年轻强壮,体形足有两个叶惊麟加起来那么巨大。他的面相丰腴白晰,却生得慈眉悦目,一袭彤色裘披,身穿龙纹锦袍,腰挂七宝石金刀,脚踏皮革长统马靴,顾盼间尽显富贵姿态,仿如天兵神将下凡。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国王子宗望。
之前来过报国寺的白衣儒者郭药师紧随王子身后,随行还有一干彪悍猛将。
叶惊麟的目光飞快地在宗望王子身上扫过,不禁神色愕然。
完颜阿踏率先上前一步伏身道:“不知我王驾到,属下有失远迎,深感罪过。”
叶惊麟一拱手,微微欠身,拱手向金国王子致礼。
宗望径入帐中,如鹰般的明眸目光一直投放在叶惊麟的身上,直至到主位前大喇喇地坐下。
他抽了抽鼻子,大笑道:“阿踏这里竟然有好酒!”说完,举起碗一仰脖子尽数喝干,再笑道:“咦?这里谁负责加酒?”
佛珠怯生生地应答:“是我。”
宗望大出意外地低头看着这个可爱年幼的小沙弥,笑道:“佛门不沾酒肉,你这个小和尚竟然给世人添酒,有趣。来,请给我满上。”
佛珠看见叶惊麟点了点头,便走上前,双手抱起酒坛,稳稳当当地为宗望斟满了一碗,没有洒漏一滴。
宗望笑道:“好好好,好酒。”说完,再次一饮而尽。
喝完了两碗酒,宗望单掌按膝,撑直身形,朗声道:“阿踏听令。”
完颜阿踏上前一步,拱手道:“在。”
宗望缓缓道:“中原向来尊称我金国为叔父国,历来相亲相故。今日我国涉足中原,只为叔父向侄儿索取往年中原皇室所欠之一笔旧帐。兵锋所至,不慎伤及人员性命,并非我长辈国之初衷。刚才吾闻听有义士在报国寺中收敛尸首,此乃仁义之举,特来观摩中原超渡礼仪。希望阿踏率人协同义士完成这里的超渡一切事宜。诏毕。”
完颜阿踏浑身一震,宗望王子的意旨相当明确,不但同意超渡这里的死难者,还要自己大力协助支持去办。
想不到王子的答案竟然是这样!
想不到万分之一机率才会出现的结果竟然发生了。
想不到叶公子赢了。
完颜阿踏想不到,帐外八名参加赌约的将军也想不到。众将士都亲耳听见了宗望王子的命令,齐刷刷目瞪口呆地看着伍长陪同着叶惊麟和佛珠从军帐中并肩步出。
八名有赌约的将军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完颜阿踏走出帐外,看着八位怂掉的部下,摇了摇头,洪声吩咐身边手下道:“选十人,帮助叶公子将尸首搬上大棚架上。”
叶惊麟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用!我们自己来。”说完,对僧侣有来等几位说:“来吧,随我去,把逝去的死难者好好地搬上棚架去。佛珠,麻烦你独自在旁为逝者诵经。”
于是,在众金兵的注视下,叶惊麟领着四僧,逐一搬移死难者。中原人的遗体,由中原人亲手安放,叶惊麟绝不允许金国人再触碰他们一下,他要守住这些逝者最后的尊严。
37位死难者整齐地被排放到大棚架上,其中有18位是报国寺的僧侣,19位是中原帝国的平民百姓。四僧看着昔日同门,都流如雨下;看着中原百姓逢害,都心中悲愤难平。
棚架前,四僧摒除弃念,端坐诵唱着佛门往生经,鸣颂之声钟鼓之音贯彻云霄,向苍天召告着这一桩磬竹难书的人间惨剧。
叶惊麟冷眼看向了那八名金国将军,说道:“愿赌则服输,过来跪下吧,千万别因为你们几个人的言而无信,而让大金国被天下人耻笑。”
八将面带难色地看向完颜阿踏,阿踏心中一万个草泥马跑过!你们自作主张接受赌约,以为吃定了人家,现在可好,反被啪啪打了脸。这个时刻,自己这个伍长还要出来擦屁股,真是坑老子。
完颜阿踏侧目瞄向军帐之内。他知道,宗望王子在里面一直看着这外边的事儿。他足足拖拉了半柱香时间,亦不见王子有任何指示,才沉声说:“既然是你们同意了赌约,就愿赌服输,过去跪下吧。”说完,仰面看天,不再理会八将。
八名金国将军见状,知道事已至此,已没有了反转的机会,只得走过去,在大棚架前一字排开,齐齐跪下,向37位死难者咚咚咚各叩了一个响头,才羞愧无比地退下去。
军帐中,宗望王子隔着帐帏,阴鸷地盯着叶惊麟,嘴角不自禁地抽动着。他突然扬起一只酒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恨声道:“竖子狂妄!不识进退!”
叶惊麟打了八名金国将军的脸,同时打的也是金国人的脸,这脸也啪地一声抽在了他宗望王子的脸上!很狠!
碗碎时,叶惊麟似有所感,但丝毫面不改色。他长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沉默了片刻,又复睁开双目,从旁抄起一支火把,提声大叫道:“各位!上路吧!来世勿恋这帝王城!”接着,用火把点燃了那松木条搭成的大棚架。
不消片刻,大雄宝殿前的地坪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两个时辰,37具遗体在佛诵中被火烧尽,重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