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已经做了三个小时,手术灯还亮着,手术室的门依然高深莫测地紧闭着。等候区的四个人,谢敏蹙着眉捏着手缓慢踱步,欧凯迪面容极力保持冷静,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却暴露了他的焦躁和担忧,苏睿始终和他保持不超过几步的距离。
苏立坐在远一些的地方,膝盖上是打开的电脑,时不时接通电话,剪短地轻声安排什么工作。中午时分,医院餐厅把简餐送到等候区,苏立一一打开餐盒,招呼几个人吃饭,欧凯迪有些气恼地转开头,哪里吃得下啊。
苏立笑笑:“不吃不喝干着急,就能让欧叔立即痊愈吗?”她把餐盒递给谢敏:“阿姨,多吃点,手术后还得仰仗你多照顾欧叔呢。”谢敏叹口气,自己活了半辈子,倒不如一个年轻女孩子想得透彻,遂不再焦躁担忧,坐下来认真吃饭。
看着苏立慢条斯理地嚼咽,如同身处流淌着克莱德曼《水边的阿迪丽娜》的餐厅,欧凯迪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想起之前与爸爸的一番长谈,释然地笑了一下,从苏睿手里接过餐盒和筷子。
苏睿趁人不注意,夹起虾仁丢到他盘子里,他斜一眼苏睿,对方正含笑地对他挑眉。欧凯迪偷偷看了一眼浑然不觉的苏立和谢阿姨,左手从桌子下伸过去戳他的肋骨,却被苏睿逮住不放,安抚地轻轻握住,欧凯迪顿时心安。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不是孤单一人。
苏立的电话又响起来,她接通电话,那边语气急促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她静静地听了几秒,回复道:“按照既定方案推进,相关的资料和保险视频发给我,别的我来处理。”她推开餐盒,给自己清理出一片空间,再次打开电脑,眼睛不离屏幕,双手在键盘上忙碌,整个人仿佛陷入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光罩,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触角向外延伸,沉默而专注地收集信息、思考、发出指令、接收反馈、调整战略。
苏睿和欧凯迪很了解她,这幅样子,知道可能公司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但除非她考虑好了全盘计划,否则别人难以介入,也就不去打搅,只是默默做好了全力配合的心理准备。
欧远洋这场预计三小时的手术,做了整整五个小时,人推出来的时候还是昏迷的,医生浑身疲惫地与家属面谈了基本情况,其中一个结节被血管包裹,剥除的过程异常凶险,原计划的微创不得已改为开胸,其中一段肋骨作了切除处理,后续的两天护理很关键,需要在无菌重症监护室监管,好转后再转普通病房。
一再谢过医生,谢敏阿姨和三个孩子趴在监护室的玻璃上,欧远洋神色平稳地安睡在病床上,仪器设备安插在裸露的胸膛和腰腹,左肩胸肋位置包裹着纱布,手背上打着点滴。虽然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但三个孩子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大喘气就惊扰了熟睡的欧爸爸。
谢阿姨长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留我就行,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给你们电话。”
三个孩子都有些过意不去,提出轮换守护欧爸或者请护工照顾,住院这两个星期阿姨也累坏了,但谢敏摇头:“你们年轻人,公司事情多,走不开的,我反正等退休的人,图书馆这边好请假,回家去我一个人空落落的,就留在医院,你们爸爸醒来身边也有个人。”
苏立点点头:“也好。那就辛苦谢阿姨了。”三个人走到楼下,欧凯迪一直记挂着之前苏立接到电话,目光冷杀了一瞬,问:“公司有事?”苏立站定说:“寄放在金汤保险公司的珠宝,送到公司发现被掉包了。”
欧凯迪和苏睿骤然大惊,苏立眼里一片肃杀,冷笑了一声:“十有八九还是宝恒公司捣鬼。”
欧凯迪气愤道:“这些人就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吗?还有完没完了?”苏睿之前在国外,这些事只听欧凯迪讲过个大概,对于过招细节不甚了解,似乎百合公司和姐姐树敌不少。
“凯迪,你带人跟金汤保险公司高层交涉,一方面是理赔事宜,另一方面是给他们一些压力,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内部人做的手脚呢。”苏立吩咐道:“带上律师,还有凌潇,必要时扯一扯凌副市长这面大旗。”
“苏睿,你带人摸清楚宝恒公司的上下游和周围,我要掌握他们的各种关系网。收购进来的小公司,优先谈协议转为直营店,几套方案我都看过了,立即投入装修,一定赶年底开业。”苏睿和欧凯迪都点头应了下来。
“既然他们几次三番不讲规矩,我们一直忍让,岂不是让他们失望?”苏立眯着眼睛露出小狐狸的笑容,每次要下狠手,她都是这个表情,苏睿和欧凯迪对视一笑,一副好戏即将开演的笑容。
金汤保险公司此次移交的珠宝,共是两箱18千克,都是从南非市场的熟悉渠道来的,通过深圳的原石公司批转,一包是收藏拍卖级别的红蓝宝石和祖母绿原石,共是5千克,这箱子因是苏家重金打造的保险箱,必须苏立、苏睿两姐弟的指纹和面孔识别才能打开;另一箱是常规镶嵌用石,用的是保险公司提供的一般保险箱,到达海市后是苏睿亲自验明正身后存放在保险公司的,今早按照要求转送到镶嵌工坊。
一般来说,因为到达海市已经核验过,转送时双方签字办理移交手续,不一定再次验货,但苏立早年在国际市场行走,养成了万般谨慎的性格,要求必须再次核验无误才签字认可。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次的货物被掉包,是在签字验收之前,按照协议规定,应由金汤保险公司按照保价全额赔偿,并支付由此产生的损失。百合公司甫一追责,那边便报了警,说具体负责运送该批珠宝的两个职员不见了,大概是畏罪潜逃,负责这次业务的主管正在配合警方调查。
经济损失的事,她不是很担心,因为跟保险公司的合作业务,历来是公司除了珠宝原石之外最大的支出,所买的保险都是最高保额,保险公司自然会承担赔偿责任。早上在手术室外,她就不得不四处调集品类相似的货物,以免影响公司新产品开发,只是这么一来,原计划交货时间稍晚几日,会导致一部分损失,也会影响公司在业内的信誉度。所有的宣传、销售、物流,又要安排人员重新对接协调,这些人力精力的损失,都是看不见但是很严重的损耗。如此折腾两次,今年虽不至于亏损太多,但也基本等于白干了,这怎么不让苏立恼火呢?
几个小珠宝公司的收购很顺利,苏立盯着许穆送来的报表看了片刻,说:“许经理辛苦。接下来的几家,你不用跟进了。”许穆惊讶地抬头,对上苏立那双坦荡清澈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小心地问:“是收购价不满意吗?这几家虽然小,但因为库存里有不少成品,信誉度也一直很好,他们也有心想转向经营直营店……”
苏立摇摇头:“我是开公司的,不是慈善机构。你忙别的吧,剩下的我另外安排人去谈。直营店也不跟他们合作,另外招募。”许穆欲言又止,但苏立已经不再说话低头忙碌,他神色有些黯淡地退了出去。
宽敞精致的包房里,几个中年男人结束宴饮,招手叫服务小姐买单,高挑美丽的服务员却微笑着告知:“杨总,您这桌已经有人买单了,就是刚才进来敬酒打招呼的那位年轻先生。”杨总一愣,着服务员带路,去苏睿所在的厢房致谢,苏睿等人也正准备离开,两伙人又是一阵寒暄,苏睿真诚地看着杨总厚搭搭的脸庞建议:“杨总,上次承蒙您关照,支持我们百合发展,一直也没机会表示感谢。哥几个正准备找个地方坐坐,要不一起得了,手上刚到一批意大利瑞卡索年份酒,帮我品鉴品鉴?都去都去,多交几个朋友嘛。”杨总哈哈一笑,愉快地答应了。
“郑总,玛瑙盘串可还满意?三百六十年的物件儿,给八十岁的老太太祝寿,那是找到正主了。哎呦,您客气了,老太太高兴就行,说什么钱不钱的,我这边渠道方便嘛,老货也不少,你要是感兴趣,改天过来看看,价格嘛,那给你肯定是行业最低啊,还指望你多带客户过来呢……”欧凯迪鬼笑着挂了电话,他还要赶着去海市草场山高尔夫球场,偶遇另外两位珠宝界要员。
“能邀请到各位领导莅临百合公司,真是蓬荜生辉。”苏立带领着公司一众员工,在楼下铺设的红地毯前,迎接海市调研团,公司宣传部美丽大方的同事引导领导们参观公司各部门,苏立和凌潇一左一右陪伴着凌副市长,详尽地介绍公司运作情况和相关业务。当晚的海市新闻里,一向低调的百合珠宝和苏立大方得体地亮相,来自海市各行各业的调研领导对公司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凌副市长要求各个部门要对这样发展良好、信誉度高、积极纳税的新兴行业和中小企业,给予大力支持和鼓励。
“这宝恒也压得太狠了!怎么不直接上手抢呢!”天辰珠宝的负责人被挂了电话,宝恒老总张宝姝趾高气扬的声音还在耳边炸着,气得他脑门子突突疼,销售经理在一边添火加柴:“老大,咱们被张家兄妹俩呼来喝去的,有什么事他们可一秒翻脸,价格上也是越来越离谱了,不仗义啊!”他把一个方案递到老大眼前:“百合那边给的报价。而且他们承诺,我们原有的下游客户找上门去,他们一个都不受理。”老大扫了几眼,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要说这百合给的价格和政策,倒是很诱人,商人重利无可厚非,而且他也实在是受够了宝恒的霸道,只是这么干,难免得罪张家兄妹。
恰逢这时,一向同声出气的另一个珠宝公司陈老板打来电话,两个人聊了几句,陈老板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海市珠宝协会次年就到选举年,小道消息称这个百合珠宝公司很被看好,有望做大。老大和经理对视一眼,果断安排:“尽快与百合公司洽谈合作,他娘的,宝恒不仁,怪不得我了。”
及至这一波风潮过去,百合珠宝盘点损失,苏立郁闷不已,虽然金汤保险公司照章理赔,但掉包珠宝后畏罪潜逃的人如泥牛入海,暂时无法将幕后指使者揪出来绳之以法。倒是吸铁石一样吸引了几家大头公司过来,开始有较大业务往来,直营店也相继开起来,铺货、宣传、营销都还顺畅,令人安心不少。本来她一心只想合法经营、抱团发展,奈何有人总要作祟,眼下也只能先理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平整出一块宽敞干净的地方来,才好施展手脚了。
欧远洋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总算好转出院,只是还需要不断地返回医院接受化疗、复查等等。孩子们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亲朋好友一起庆祝欧远洋出院。
“谢阿姨,您来一下。”苏立站在厨房门口,轻声地喊。谢敏和厨工一起整天都在忙,忙完一桌子饭菜,又忙甜点茶果,这时又忙着熬鸽子黄芪汤给欧远洋加餐补身体。她在围裙上擦着手,随苏立出去。
客厅的灯不知被谁关了,黑暗里只有桌上蛋糕上的蜡烛点亮光圈,所有重要的人都在这光圈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欧远洋就站在光圈的最中间,看着她走来,将手里的玫瑰捧给她,动容地说:“谢敏,其实今天还是我们在一起五周年纪念日,谢谢你陪伴我这么久,谢谢你对重病的我不离不弃、悉心照料。”
欧远洋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微笑着看住惊呆了的谢敏:“承蒙你不以我为负担,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年轻人都嗷嗷嗷地起哄拍巴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这热烈真挚的祝福里,谢敏已经不年轻的脸庞溢满激动的泪水,她捧着玫瑰,又害羞又高兴,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
欧凯迪将一个打开的盒子递给老爸,欧远洋取出戒指,小心地给谢敏戴上,看着凯迪接纳和鼓励的眼神,谢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欧远洋挽着谢敏,开心地环视小一辈,指着苏立和欧凯迪说:“你们俩也要加快进度,最好是和我们一起办婚礼,哈哈哈哈。”苏睿、凌潇都是一震,何钰子兴奋得哇哇大叫:“啊啊,叔叔这么刚猛的吗!”欧凯迪则是一脸尴尬,抓耳挠腮的恨不得能立马消失。
苏立在欢声笑语里玩心顿起,一脸促狭地看着欧凯迪,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豪迈地宣言:“欧爸放心,凯迪迟早是我苏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