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潇呢?不是找我吗?人在哪里?”何钰子风风火火走进自己的公司所在地,其实也就是自家写字楼里的套房外加一个大开间,还是二哥给她安置的,自己一根手指头也不需要动。几个很眼生的“员工”本来围着桌椅,伏案睡觉的睡觉,闲聊的闲聊,不想老板突然造访,手足无措地迎上来说:“刚还在这儿呢,等了一会儿不知去哪儿了。”
何钰子眼神如刀斧,看看四周杂乱的办公区域,发狠道:“你们这哪里像个公司的样子?纪律松散,毫无规矩,连客户方重要代表都不知道招待,养你们有什么用!由天呢?”
一个比何钰子大不了几岁的女孩神色尴尬地答:“不知道,由经理一星期没来了,只打来电话说有事不来了。”何钰子气得直跳脚,由天接摄影的私活她是知道的,她准许他公司没事时干自己的事,但万没想到,公司倒成他的副业了?
在她噼里啪啦气急败坏的数落里,六七个人散去假装忙碌了,她自己杀气腾腾虎视眈眈地巡了一圈,走到自己办公室里,只见凌潇坐在她宽大的皮转椅里,脚搭在她黑亮的办公桌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恨不能挂两条口水在嘴角。
一本翻开的厚本子扣在胸口上,她捡起来一看,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手绘了许多的珠宝图,随手翻了几页,相当细致认真。何钰子看了看封皮“考研笔记”几个手写大字,再看看头发有些凌乱,眼下一圈淡淡黑眼圈的凌潇,手托下巴上下打量熟睡的他,没想到这个纨绔竟偷偷用起功来,她突然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慌张,好像从玩耍中惊觉身边人都在飞奔冲刺,自己的闲散不但突兀,简直大有罪恶感。
她抬脚踹了踹凌潇。凌潇揉着眼睛打着呵气坐起来:“我说,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就不能斯文一点?”见何钰子满脸不高兴,笑道:“怎么啦,哪个不长眼的惹咱们何大小姐了?”
何钰子郁闷地嘟着嘴,重重地坐进小沙发里,气鼓鼓地说:“开个公司烦死了,我跟爸妈保证过要好好学习,周一到周五必须在学校,周末才有功夫处理公司的事,这帮老爷倒好,我在公司他们就老实干活,我在学校就没人管着他们了。”
“还好吧,上次不是还见员工把单据什么的送到你学校给你签,还是挺负责任的嘛。”凌潇不提还好,提起签单据的事,何钰子的头突突跳疼,她抱着脑袋说:“那些单据真的是要命!什么财务单据、支出凭证、税收保险、工资差旅,我哪儿懂那些啊,签字签得我手都肿了,一个头八个大!”
何钰子大皱眉头大吐苦水,凌潇哈哈大笑:“是谁豪言壮语,说要开公司搞业务,靠自己赚钱的?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
何钰子垮着脸说:“早知道这么麻烦,打死我也不会开什么鬼公司,好好读我的书、当我的大小姐,不好吗?……”凌潇大笑。她一定跟自己一样,以前总想当然觉得自己这么聪明幸运,简直天选之子,开个公司做点事业赚点钱,还不是易如反掌?如今初涉人世,算是知道这个世界的运转有多复杂精妙了,一切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容易、理所当然,相比之下,之前最看不上的读书学习,反倒成了最简单轻松的事了。
这时公司财务小哥拿着一叠资料走了进来,何钰子刚要跳起来逃跑,被一把逮住:“赶紧的何总,这单据必须签掉,我赶着到银行办理业务去呢。”何钰子苦着眉眼说:“不是说了一般的单据找由天签吗?”财务小哥一拍大腿:“嗨,三天了,我但凡找得着由经理,也用不着找你啊,快快快。”不由分说塞了一支笔在她手里,飞快地一项一项解释给她,手指点着需要签字处。
“什么?我公司才成立几个月,都已经亏损十几万了?”何钰子跳起来瞪着财务小哥,仿佛对方是趁火打劫拐卖小红帽的大灰狼。
小哥苦笑道:“工资、水电、场租不都得花钱啊?咱们每次组织策划的活动,档次、腔调、逼格倒是都有了,问题是你什么灯光、音响、舞美效果、模特知名度等等,都追求极致,它成本高啊姐姐!这还不算办公场所租赁呢,咱二哥说了不收租金了,权当支持你创业……”
何钰子脑瓜子嗡嗡嗡的,刷刷刷签完,把自己的卡掏出来拍给财务小哥去支付工资,瞪着他风风火火消失在走廊,虚脱一般颓然倒在沙发里,欲哭无泪地念叨:“我破产了,我破产了……”
凌潇看着她那张布满挫败感的小脸,可怜见的:“哎,实在不行别开了,倒闭就倒闭吧,就当是初次创业交学费了,反正你家里也不缺这点钱。”
何钰子心里不服气啊,才几个月,怎么就亏了?明明公司承接了几次大活动,她这个小老板呼风唤雨的,俨然一个幕后总导,很是过了一把瘾,反响也都很好,连爸爸都夸奖她呢,怎么就亏了?公司倒闭?这怎么有脸跟家里说?
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就认输?亏多少、亏哪儿了、还有救不,死也得死个明白啊!她打了一管鸡血似的冲出去喊:“通知所有人,马上赶回公司开会!告诉他们,谁不来,直接开除!”
凌潇摇摇头,把她拉回来,对接完工作上的事,就留下她骂人了,临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上火,多保重啊。”何钰子恨得对着他踹了一脚空气,凌潇赶紧跑了。
欧远洋正独自在院区绕着林区小道散步,看到凌潇,笑着招手:“你这小子,怎么又来了?可是凯迪叫你来的?这孩子,公司的事为要,我没什么事,吃得好睡得好,不用你天天来看望。”
凌潇规规矩矩问好,诚恳地说:“欧教授,一来是凯迪哥记挂您,让我在他出差的时候替他来看看您,二来嘛我也有私心,跟您聊天、请教珠宝学方面的问题,获益良多,希望没有打搅、劳累您太多才好。”没有人能拒绝彬彬有礼谦虚好学的年轻人,欧远洋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凌潇抽出一张纸递给欧远洋,恭恭敬敬地说:“教授,我报考了您的研究生,想跟着您继续学习深造,我已经开始复习了,这是苏总提到的书目,我列为研读清单了,请您帮忙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增补。”
欧远洋又吃惊又高兴,接过报名表、读书清单和厚厚的笔记本,连连说好,两人在小花园里边说边走,绕了好多圈,一直到谢敏阿姨找到他们催促吃饭服药,才兴致盎然地回病房。
吃了些午饭,一老一少又开始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地问答,欧教授知识渊博,理论深厚,文学和美学素养极高,把珠宝学的中外历史、大致分类、原石矿藏、切割加工、镶嵌手法、设计流派、兴衰起落、发展走向,都完整地概述了一遍,博古通今、引经据典、囊括中外,毫无保留还意犹未尽。
凌潇听得如痴如醉,从入职以来,他一直抱着能与苏立多一些话题的心理,后来则是产生了浓厚兴趣,虽然在工作中、通过苏立推介的书目恶补式学了不少,但珠宝学系统涉及面广泛芜杂,也不好总烦苏立给自己讲授,总觉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经欧教授一顿讲授,大有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之感,珠宝学在脑海里已经打下条框纲领式的初步知识结构,算得上入门了,心情很是雀跃。
欧远洋微笑着喝一口茶,摇摇头说:“珠宝这条路,和天下所有学问一样,扎扎实实才能行稳致远,一头子兴趣、三分钟热情,是不成的。”凌潇点头深以为然,以前他对于做事、学习,都没有什么深切感受,从小到大,家里都会为他打点好一切,现在则完全不同,他有一种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和把握的充实感。“我一定好好复习,争取考到您门下接受教诲。”
欧远洋哈哈大笑:“好好,年轻人有志向都是好的。可惜啊,凯迪这小子偏偏对珠宝不感兴趣,苏立倒是个肯下功夫的孩子,就是太忙了些,我总担心她把自己熬坏了。”
凌潇也着急,有时候能感觉到苏立若无其事之下的紧绷、疲惫和压力,但自己甚至都搞不懂状况,更帮不上她,干着急,有时深恨自己以前浪费了生命、没有好好学习,在应该懂事能干的年龄,还这么草包。他怅怅地说:“是啊,我太笨了,什么都帮不上……”
欧远洋瞧他这个神色,倒有些意外,叹一口气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还好苏睿和凯迪是绝对值得信赖的,有这两个孩子帮着她,我多少放心些。”
凌潇小心翼翼地问:“教授,凯迪哥和苏立,我听公司里不少人说,他们俩的关系……到底是不是真的?”欧远洋笑道:“年轻人的事,我才不掺和呢。不过,这也不奇怪,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苏立很坚强,能扛事,凯迪若有这个福气和她成一家,那再好也没有啦。”
老爷子开朗大笑,凌潇心里却兵荒马乱、格外不是滋味,欧凯迪能力出众,做事踏实,又能拢人心,在公司里是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与苏立旗鼓相当又同频共振,比自己不知道强多少,两个人关系又格外亲密,家里也是赞同和祝福的……唉!!
正在他垂头丧气暗暗懊恼的时候,偏偏苏立和欧凯迪忙完公事,一起到医院探望老爷子来了,苏立在前面大步流星,一头短发往后撸,露出光亮的脑门,欧凯迪落后半步,手里拎着食盒,半侧着身子亦步亦趋地汇报着什么。
苏立从食盒里取出小碟子小碗,给欧远洋盛了汤,招呼凌潇:“来,一起吃。”欧凯迪一心一意给父亲夹菜剥虾,顺手也剥了几只在苏立碟子里,苏立十分自然地夹起虾放嘴里,一边跟欧家父子说着手术上的安排,看起来在公司她说了算,在家里也是她说了算的样子。
凌潇看得心酸嫉妒不已,碗里的汤食之无味,觉得自己夹在这一家子当中,很不合适,但是就这么走了,又心有不甘,宁可留着看他们幸福和谐,莫名其妙地受虐。
收拾妥了之后,欧凯迪请的护工和谢阿姨一起到了,他带上护工和谢阿姨,出门找医生了解具体的手术、护理事宜,欧远洋的手术就安排在这两天,细节上再跟进一下比较放心。
临出病房,欧远洋犹豫地叫了一声苏立,苏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安慰道:“别担心,手术团队都是最好的,明天我们都会过来,一直陪着您。”欧远洋点点头,他知道这个手术不大不小的,可能的风险医院和孩子们也没有瞒他,他内心是坦然的,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他走到前来,看定苏立,诚恳地说:“苏苏,万一,我是说万一……”欧凯迪心里一阵堵,脖子有些哽了:“爸,瞎说什么呢,不会有事的!” 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睛也有些湿润。
苏立知道他的心,侧头看了看欧凯迪,果断地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欧凯迪和凌潇都是一震,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她却温柔地笑着,郑重地对欧远洋说:“欧爸爸,您放放心心的,有我呢,我一定照顾好凯迪和苏睿。”
欧远洋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如释重负地点头微笑:“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要辛苦你了……”他把他们推出病房,催他们快走。
电梯缓缓合上,欧远洋和谢敏站在走廊挥手,欧凯迪和苏立也冲他们挥手告别,苏立的右手始终紧紧地牵着欧凯迪,直走到地下车库,凯迪去开车,苏立松开他坐到副驾驶位,内心酸涩面如死灰的凌潇钻进了后座。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车里沉默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