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明二十七年冬月初七,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兵部尚书和年逾花甲的枢密使挂帅出征。一袭玄甲的秦怀安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如玉山,冷冽杀伐,玄金兜鍪下只能隐约看见斧刻般无瑕的下半张脸。旁人皆看他鲜衣怒马出天阕,却嗅不到他兵甲之上常年沾染的血腥气息。征战十年,踏遍尸海,少年老成,唯心中一腔热血难凉,一丝信念亘古。行在队伍最前的顾玄平更是宝刀未老,气势不减当年。他们身后是擐甲操戈,彻地连天的大梁雄师;再之后,是他们立誓守护的大梁子民,万里河山。
慕长思低头看看手中的尚书府印信,是秦怀安一早起来放在她枕畔的。她忽然想起师母伍夫人对师父说过的话,“你守着大汉,我守着你。”
“刚及弱冠啊。”崇和门上寒风瑟瑟,左临紧了紧披风,抱着手炉轻咳两声。
慕长思转头,浅施一礼,“左大人。”
“慕夫人见过我?”左临假装没看见长思微红的眼眶。
“大婚时您抱着小恒站在阿疏身旁,我便猜到了。”
“夫人好眼力。你跟元浙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聪明。”左临摇首笑道。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冷些…”慕长思喃喃道。
“放心,襄国的暮沧江有一股暖流,将士们的冬衣也足够厚实。”
“襄国?”
“若我没料错,元浙此次会选择釜底抽薪,断了襄国运往匈奴的军资补给。今年匈奴南部的水草不够丰美。”
长思展颜一笑以示安心,却并不答话。这位左大人之才绝不亚于秦怀安,又年长十岁,宦海沉浮,人脉手段只会强于他,可为何皇帝和枢密使皆选秦怀安为后继之人?难道将来,左临还要给师弟做枢密副使吗?长思虽对他心生好感,却又不能确定自己所见就是真正的左临。人心难测,她不能、不敢用所谓的情谊赌她与秦怀安的未来。
“阿临啊,这位就是怀安的媳妇吧?”慕、左二人闻声回首,只见一位鬓发如银,气度卓然的老妇人微笑立于他们身后,慈祥恺恻,和善可亲。
“师母,这是元浙的妻子慕氏。”左临笑着作揖,“慕夫人,这位便是我和元浙的师母,顾夫人。”
“晚辈慕氏长思见过顾夫人。”长思清眸一亮,眉目含笑,端端正正道声万福。秦怀安出征,为图个好兆头,她特意选了件朱红雪领大氅披在身上,身姿绰约,皎如秋月,令人看了心生欢喜。
“怀安真是好福气,”顾夫人赞道,“以后见着我别夫人夫人的叫,就叫我师母吧!”
“是,师母。多谢您送给我们的新婚贺礼,我替元浙谢谢师母!”长思最善讨长辈欢心,顾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这孩子是?”顾夫人看向阿砚怀中的秦恒,小家伙今日也是一身朱红小袄,手中拿着布老虎,两腮冻得发红,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
“这是官人的族妹,名恒,今年两岁。”长思怜爱地看一眼小妹。
“顾夫人,万安…”秦恒奶声奶气地向顾夫人问好。
“好好好,”顾夫人眉开眼笑。阿砚略微放松下来,这位顾夫人简直就是年老的慕长思,温和却疏离,怕也只有见到孩子的时候,气场才会真正柔软下来。“长思啊,天凉了,你和孩子别冻着了,快回去吧。”
“那晚辈先行一步,师母您也保重身体。”临别时,慕长思往秦怀安的方向深看一眼,元浙,愿你早日得胜回朝,不负万民。
“阿临,你觉得慕氏怎么样?”顾夫人敛起笑意,不动声色向前两步,蓝田银丝耳坠几乎不动,一看便知出身大家。
“聪敏,戒备,识大体。应该会全力支持元浙,毕竟元浙是她唯一可以托付之人。”
“那就好,你的判断一向精准。如此,我和你师父就放心了。”顾夫人拍拍左临的手,“手怎么还是这样凉?是不是没听郎中的话好好调理?”她板起面孔责备道,“你师父昨日还同我念叨,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身子,你还这么折腾?我告诉你,你若继续这么下去,你同阿疏的婚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师母您可别吓唬我,我和阿疏两情相悦,您若是不同意,她定会让元浙去求师父的。但……师父又听您的……”左临失算,悲愤地摇摇头。
“怎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吧?”顾夫人得意笑道,“还不赶紧回家暖暖身子,把药服了?”
“遵命!徒儿这就回府休息,师母宽谅则个!”即使说话俏皮,左临的拜礼还是极为优雅,“我知道师母最疼我了,待师父、元浙和阿疏都凯旋归来,你可要为我和阿疏证婚!”不待顾夫人回答,他便一溜烟儿没影了。
“左大人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周妈妈笑道。
“他这是宽我的心呢,”顾夫人泪眼婆娑,“卫铭今年六十有六了,此去西北生死难料…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再不能像当年一样陪着他了!”她长叹一声。“回吧,我也不能掉以轻心,最近朝中静得我发麻,我就不信卫铭和怀安一走,京中还能这般风平浪静!”
(2)
顾夫人所料不差,秦怀安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问候”了兵部尚书府。
慕长思一行酉时回到府中,平日此时,下人们都在喧喧嚷嚷地准备晚膳,今日府中却是出奇地安静,寒风将树梢最后的枯叶扫落在地,小恒打了个喷嚏,搂紧阿砚的脖子。
“阿砚,你抱小恒回归鸿轩。”慕长思心下一凉,干脆道。
“是。”阿砚会意,“夫人小心。”
长思紧紧将匕首握在手中,咬紧嘴唇。疾步行过假山回廊,方见府内的女婢家丁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她所住的翾飞阁前,他们前方是四具黑衣男子被抹了脖子的尸体。
“夫人,”卫先生开门见山,“这四个刺客直冲您的翾飞阁而来,想必是府内出了奸细。这是您进府以来所有进过内院的侍者,听凭夫人发落。”
慕长思微不可查地轻蹙秀眉,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入袖口,俯下身细细查看每一个刺客的伤口,衣物,刀剑,手茧,甚至牙齿。
“卫先生,让大家都散了吧。”长思语出惊人。下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们迅速反应过来,急忙叩头拜谢。卫先生虽不解,还是照办了。
待下人们各自散去,长思再次开口:“先生莫怪,是有些事情我没和您说清楚。”
“属下不敢,夫人请讲。”
“说来惭愧。四年前我与尚书各自为政,曾结交过三位大梁朝臣。”
“属下明白。”卫先生了然。
“今日我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三位大臣分别是原吏部左侍郎刘运则,原户部郎中陈棋,和萧国公俞韦乔。”
“夫人的意思是,是他们三个中有人派人杀您,灭口?”
“不错。”
“可您与主公的婚事乃陛下之意,又昭告天下,他们就不怕事发之后陛下怪罪?”
“若是此人在朝中树大根深,就算东窗事发,也有法子置身事外呢?”
“萧国公?”
“他必定是主谋,不过现在最要紧的并非是他。咱们府中怕也不是清净之地。”
“是属下大意了。”卫先生自责道。
“人心难测,不能全怪先生。”长思笑笑。她从小经历的阴谋刺杀数不胜数,难道都要怪属下办事不利?
“夫人请吩咐。”
“此番勾连外敌之人或是细作,或是叛徒。先生手段厉害,我相信只要是靠近元浙书房寝阁和尚书府内院的下人身世背景一定很干净,是细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既然内院的格局被递出,就说明这些人中有叛徒。”
“奴才叛主,或为权财,或为脸面。夫人通情达理,想来不会有人对您心生怨恨;更不可能是为权,尚书府与宫中不同,奴才若想上位,只能讨自家主人欢心;所以,是为财?”
“不错。而为钱财叛主又有不同,可以是自己贪财,可以是为还债,可以是为家人,这就多了。我需要您尽快调查这三个月以来,这些内院仆从家中的情况,有无重大变故,红白喜事。若是查到他们急需用钱,还要查问在困难时期不离不弃帮衬他们的朋友,以及我自进府以来他们结交的朋友。也需他们并非有意叛主,而是被人利用威胁,或是无意中透露了府内情形。这几日外院人员进出府要劳烦先生详记,切不可打草惊蛇。府兵印信在我手中,先生若需要可亲自来取。至于这四个人,在郊外找一处地好生葬了吧。”
卫先生微笑道声“是”。他终于放心主公将印信交给夫人,嘱咐长思保重身体后便命人将四具尸体抬走,转身离去。
慕长思方才发觉自己的腿像是被灌了铅,顶着寒风一步一蹭回到卧房,瘫坐在圈椅上,命惊魂未定的小丫鬟叫回阿砚。
“姑娘无事吧?”阿砚急忙蹲跪下,紧握住长思的手。
“放心,卫先生已经处理了。”
“是俞韦乔吗?”
长思摇摇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再不言语。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做,绝不能因区区几个刺客就分心劳神。阿砚心疼地望着自家主公,做公主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的福,做了尚书夫人更是身心交瘁。
“阿砚,我腰上似乎又不好了,明日你去医馆按老方子抓药,这几个月我要用药浴。卫先生要开始查府内叛奴,你来辅助,有结果了告诉我,至于赏罚,你和卫先生商量着来吧。”
“奴婢明白。”阿砚忙拭去眼泪,连连点头。长思总是这样懂她,信任她。
“对了,”长思忽然睁开眼,“你明日修书一封给秦奉,让他将女儿领回去。如今我是池鱼幕燕,元浙不在,这几个月小恒不能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