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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冬月初六,秦、慕大婚。兵部尚书府内遍布红绸锦缎,杨柳树梢皆高挂起红锦剪成的花,远远望去,花朵连成一片片嫣红云团,屋檐廊角挂起大红灯笼,地上铺了大红地毯…衬着朝阳洒下的金光,在这万物眠藏冷肃萧然的冬日里,府内显得格外欢吉喜庆。

长思等待亲迎时,萧疏抱着小秦恒前往尚书府。上百位客人早已在尚书府等待,与其说是婚仪现场,倒不如说是交际名利场。萧疏最不喜那些达官显贵客套虚伪的做派,给卫先生使个眼色,便悄悄溜到几位同袍兄弟身边。萧疏今日罕见地着一袭淡粉色云烟衫,梳了活泼俏丽的双平髻。她本想小小惊艳一下这几位大老粗将军,没想到以沈嘉豪为首,这几个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捧腹大笑,根本不往自己这边看。直到秦恒咿呀几声,几个大老爷们才转过头。

“这这这…你你你…”沈嘉豪剑眉一挑,倒退一步,指着萧疏说不出话来。沈嘉豪与萧疏同岁,父亲在刑部任职。相貌谈不上十分俊美,倒也干净端正,且行伍之人的英气豪迈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气质补足,因此算得上仪表堂堂。

“若不是方才小恒‘呀’了一声,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还有我这号人呢?”萧疏瞪着一个个睁大了双眼的‘兄弟们’。其实还真不是忘了,只是几个亲如手足的老爷们儿凑在一起,讨论的又是老秦的婚事,少不得情感过于猛烈,言语过于投入。且看见平日英姿飒爽的阿疏还能如此,心底都生出几分骄傲,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萧将军今日明丽典雅,令人心折。”

萧疏闻声回首,只见枢密副使左临和风细雨抄手而立,笑看着他们。左临刚过而立,与秦怀安同为顾玄平的爱徒,温文尔雅,高大俊朗,有大梁第一儒将之称。

“末将参见左大人!”几位将军忙上前行礼,他们在左大人面前并不敢放肆。

“末将参见左大人。”萧疏慢了半拍,面颊双耳染上红晕。

“快别跟我行这些虚礼。只是一会儿元浙接了新娘子,你们别在这继续傻乐才是真!”左临笑骂道,看沈嘉豪等人笑呵呵答应了,方转向萧疏:“不知萧将军可否与在下一叙?”说着从她手中接过秦恒,似不想给她拒绝的机会。

“这是秦主事的女儿?”左临一手抱着秦恒,一手为她理顺刘海。

“是。”

“秦奉能走到今日,的确有些手段。尚书成婚,他帮着元浙去顺田培楷的气,还将女儿托付给元浙。这一来一往,关系也近了许多。”

“末将不懂这些,”萧疏微笑摇头,“尚书大人和田大帅皆是国之栋梁,纵有些争执,也不过是在公务上意见不合,可终究为的还是大梁。秦主事肯将女儿托付给尚书和夫人,足见大梁臣子之间信任;主事今日去见田大帅,想来是因他旧疾复发,代尚书问候罢了。”

“都说你是个胸无城府,只会舞刀弄剑的将军,可若真的胸无城府,又怎会年纪轻轻且毫无背景便受封五品将军?”左临轻声道。

“左大人是对末将军功存疑?”萧疏正定定看着他,“末将不敢居功,只是您这话,好像末将如今之位来路不正。不是靠拼杀,而是靠…”

“我绝无此意!”左临暗自悔恨,怎么自己平时说话滴水不露,关键时刻净说些让人误会又无聊的废话?秦恒见两人变了脸色,一咧嘴哭起来,直喊着要萧姑姑,左临更慌了。

“还枢密副使呢,连个孩子都不会带!”萧疏嘟囔着抱回秦恒,嗔看左临一眼要走。

左临一把拉住,“将军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将军沙场上骁勇善战,军功卓著;战场之下聪明睿智,这两者并不矛盾。”

萧疏扑哧乐了,看着眼前的男子气怒全消。

“舍得笑了?”左临长出一口气,无奈看着她。

“末将方才失礼了,还请左大人恕罪。”萧疏嘴上说着恕罪,嘴角却扬得老高。

“萧将军,”左临环顾左右,忽然正色道,“我方才所言不妥,但我赞赏你这份聪明。上次南景离国公手下的林麒在你手下输得很惨,离国公此番趁我大梁枢密使和兵部尚书共同出击北方,定会有所动作。若我所料不差,元浙会让你立即返回南境。枢密使此次亲自前往西北,不仅是为了击退外敌,还为了让元浙大展拳脚,取得枢密院上下的认可。因此留下的将军大多年轻。我一人看顾大梁全境,还需老将支持,因此我拨给南境的人会是年轻有为却桀骜的将领。如何团结他们,就看你的了。过几日我会让人把他们的背景告诉你,做好准备。”

“是…尚书让你跟我说的?”萧疏眉头一皱,大梁枢密院与兵部的首脑虽关系融洽,但私交归私交,公事还是泾渭分明。左临这番话显然是受人之托。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左临薄唇一弯,“我愈发明白为何秦奉非要将女儿交给元浙了,他身边这么多聪明人,小恒耳濡目染,怎会愚笨呢?”

“秦主事鸿鹄之志,做他女儿真不容易,他都不问问小恒将来愿不愿意这般筹谋算计,”萧疏叹口气,“我就不一样了,有我这个姐姐在,我阿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提起妹妹萧离,萧疏不觉露出几分骄傲,看向左临的眼眸如明星般璀璨。

“你阿妹?你哪个阿妹?我可是听说你在南边认下许多阿妹呢!”左临朗声笑道,“你英雄救了那么多美,分了那么多粮和地,你那些妹妹们可不是想过什么日子都有么!嘉豪你来说!”

沈嘉豪他们聊够了尚书,正寻新话题,见左临打趣萧疏,便过来凑热闹。

“左大人所言不虚!”果然他们见这事有趣,便拉了萧疏一起。左临从萧疏怀中抱过秦恒,示意萧疏也去说话。

(2)

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整个陵都城为之一震。前来萧府迎亲的秦怀安骑在高头骏马上,身姿修长挺拔如苍柏,气度玉山般宏伟俊逸。陵都城中万人空巷,无数小娘子挤在路旁只为一睹兵部尚书风采。从她们的目光出发,只能清楚看到秦怀安完美如雕刻般的下颌,朝曦洒在他面上,星目剑眉和英挺如山脊的鼻梁在一众小娘子眼中朦胧若现,绮丽如梦。没有一个人尖叫出声,小娘子们皆半张着口,看这天神般的人物从她们面前缓缓而过。

两个时辰前慕长思面对铜镜,由宫里专人梳妆打扮。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魇、描斜红、涂唇脂……在宫中为皇后梳妆的蒋娘子自诩侍奉过无数贵人女眷,无论美丑,在自己手中都能容光焕发,见之忘俗。可如今见了慕长思,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请假回宫了:这张脸哪里还需要她来化?若画好了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没画好,她自己都觉暴殄天物。妆成,理好衣裳,众人皆叹尚书夫人神仙下凡,竟不知是凤冠霞帔衬得长思艳绝人寰,还是长思将这袭并不十分雍华的嫁衣穿成真正的凤冠霞帔。一时间,她们不知是该羡慕慕长思嫁得好郎婿,还是该暗贺秦怀安娶得慕长思。这位慕夫人,让人没有嫉妒的勇气。

最后,长思拿起团扇遮住面,牵过秦怀安手中牵红的另一端,准备出门。

“长思,我们还没有拜别尊长呢。”秦怀安扯着牵红,停下脚步,柔声道。

“你说什么?”长思一怔。

然后,听见伍先生低缓慈爱地嗓音,她手一松,脱手的团扇被秦怀安稳稳接住。她这才发现,此时屋内除了他们三人,只有阿砚与公孙平。

“去吧。”秦怀安轻轻接过长思手中的牵红,冲她点点头。

慕长思不顾一切地朝夫子奔去。伍夫子忙起身,扶起拜倒在地的长思。

“先生……”长思泣不成声,泪水涟涟。数月未见,夫子瘦得面颊凹陷,佝偻憔悴,青丝全白,原本执笔点江山的手开始发抖,再不复当年风华。

“秦尚书乃真君子,为师心甚安。”伍先生亦双眼含泪,却先长思一步稳住心绪。

“雁门苦寒之地,老师受苦了。”

“能送你出嫁,眼前之苦都不算什么。快把眼泪擦擦,别让妆花了,你今日很美。”伍先生微笑道。

长思点点头,平复了情绪,扶着夫子坐上高堂。泪水晕湿了眼妆,更显得她霞明玉映,不可方物。秦怀安递上牵红与团扇,二人一同向伍先生敬茶行礼。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句话,伍先生是看着秦怀安说的。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他向他展示顺服、提供便利;他向他保证护长思一生无虞。

伍先生久久凝视着长思,这个他视为亲女的孩子。他相信她的格局与手段,却又担心她被心魔所困,对秦怀安这个唯一可信之人表面低头,内里蓄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伍先生看向长思,她双肩微微颤抖,好一个“两不疑”!“长思,我和伯闵只愿你平安顺遂。”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好,好…去吧!”伍先生老泪纵横。长思转身之际,他深深看向秦怀安,秦怀安亦看向他,郑重点头。待秦、慕二人出门,外面锣鼓喧闹声响起,伍先生转动机关,往密道走去。

(3)

“十里红妆,三书六礼;凤冠霞帔,明媒正娶。”看着长不见尾的迎亲队伍,慕容芷葳喃喃低语,两行清泪湿润面庞。

“慕氏并没有三书六礼,这十里红妆也不过是皇后娘娘配合尚书做做样子罢了,”素含在自家小姐耳边安慰道,“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慕氏哪能跟您比呢?”

“做做样子?听宫里的常妈妈说,慕氏的半数嫁妆乃皇后娘娘华阳阁中珍贵藏书,光是兵法类书籍就有一百三十卷。若非元浙请赐,皇后娘娘怎会知道慕氏喜好?比起兵法谋略,我的琴棋书画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

“奴婢斗胆,兵法谋略固然合了尚书心意,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亦能彰显能人才子通达睿智,至情至性。何况…奴婢瞧着,姑娘是真心喜欢这些的,就像尚书喜爱兵法一样,何必非要分个高下?人生在世,最难得一知己。秦大人征战沙场又要立足朝堂,慕氏正巧是个杀伐人物,于是缘分便到了;小姐你惠风和畅,温柔敦厚,是最最好的人,您的夫君也会是个比秦大人更好的知心人,来日方长呢。”

慕容芷葳破涕为笑,水葱似的玉指轻轻点了下素含的额头。她看向秦怀安骑在骏马上的高大背影,看着这个她自小倾慕的清隽男子,赫赫威名的大将军,慢慢远去。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伍夫子的出现慕长思始料未及。她坐在花轿中听着外面锣鼓喧天,愈发魂不守舍。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秦怀安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夫子从雁门郡送至陵都,只为送自己出嫁。这两句诗的深意长思怎会不知,这是夫子将自己托付给了秦怀安,暗示自己不要旁生枝节。可秦怀安呢?他凭什么答应这个曾击杀大梁无数将士的宿敌?秦怀安为人磊落跌荡,绝无可能以权谋私,因此不会有把柄在夫子手中;那么,就是两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若如此,夫子的筹码又是什么?慕长思头痛欲裂,她强迫自己抽出思虑保存体力,以保不在大婚典仪上出任何差错。

(4)

来参加大婚的上百号人,有秦怀安挚友同袍,有点头之交,也有最让卫先生头疼的不远不近的几位王公贵族。当今圣上有六子,今日一下来了两位:陈王令狐仁济,楚王令狐仁瑾,就连寡居多年性子冷僻的秦国公主也来观礼;几位国公、异姓王和大将军不约而同让儿子们前来,夫人则在家中安慰心灵受伤的女儿们;朝中的几位重臣疼爱秦怀安,不忍心让他在大婚之日压力过大,便只遣人送了贺礼,还默契地请出鸿胪寺出身的左相冯义和前来镇场子,枢密使顾玄平忙着点将,嘱咐左临务必拿出枢密副使的架子,莫让秦怀安被那些精明臣子囫囵吃了;皇后奉命让几位已婚郡主前来为慕长思撑场面;安阳王默默替秦怀安捏了把汗,嘱咐沈嘉豪萧疏将同袍们团结起来营造婚仪该有的氛围……

“吉时已到!迎新人登堂!”担当司仪的安阳王端和潇洒,清贵无双。

尚书府门缓缓开启,一对璧人从容登堂。他们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共持牵红,走过一道道羽扇,走进朝晖堂。秦怀安身着父亲旧衣,一袭降红色黑边金绣锦袍婚服,腰束玄金祥云纹带,青丝用镶玉鎏金冠束起,身姿修长伟岸,丰神俊朗,英挺如松,沉稳大气中又隐隐透着凌云少年新婚的欢喜。慕长思团扇遮面,与郎君并肩而行。她只一袭端简的青绿嫁衣,亦未用礼部原先准备的华美凤冠,却是通体的尊贵雍容,疏朗大气,皎若太阳升朝霞,清极艳极,如凌雪傲梅。左临只听令狐鸿萧念叨过这位北汉公主是何等不凡,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此女的确与师弟珠联璧合,跟师父好交差了;秦怀安的同袍们看着嫂嫂,一个个瞪圆了眼,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位惊鸿正是与老秦交锋多年的老对头;权贵们欣赏美人的同时依旧不忘自己的算计;两位皇子忧心忡忡,本就行不苟合的秦怀安配了个如此不俗的夫人,想拉拢他怕是难上加难;秦国公主五味杂陈,同是公主,想想自己的姻缘,不禁冷笑--命运相似,对象不同,结局……;冯相喜忧参半,希望这位亡汉公主知足常乐,做好分内之事,莫要掀起什么风浪,亦暗暗祈祷秦怀安稳住心神,不负皇恩,不负大梁,千万别给包括自己在内的老东西们找麻烦;令狐鸿萧冷眼瞧着,虽替元浙高兴,心里却不自觉想起自己即将迎来的大婚,也将是这样,备受瞩目。

“跪!一拜,敬苍天黄土,天长地久!”随着令狐鸿萧沉郁顿挫之音,二人跪在蒲团上行第一礼。

“二拜,敬父母高堂,恩重如山!”二人对着秦怀安父母牌位郑重叩首。

“三拜,敬百年伉俪,永结同心!”团扇遮挡,慕长思并未看见秦怀安脉脉含情的双眸与略低于她的头颈;秦怀安也没能望见长思自心底流下的热泪。

“礼成!”

“恭贺秦尚书,尚书夫人!”

(5)

“他们这么快就放你过来了?”慕长思同几位郡主说完话,刚摘下凤冠,秦怀安就逃离了权贵同僚们的魔爪。

“我明日出征,即使他们有心灌醉我,也不能不顾大梁安危。何况有左相、枢密副使和安阳王在,他们再不对付,也不会公然在我的婚宴上生事。”

“我今日行礼时,没有看见户部来人。别是……”

“你放心,户部的陆尚书与我父亲同窗十载,为人忠厚正直。他不来是不想让我分心。”

“那就好,”长思长出一口气,“当年我与和和部作战,于韶关大败,便是因为老三和户部勾结断了补给,差点至我于死地。想来大梁君臣一心,定不会出这种事的。”

秦怀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或许是天意,如今的她竟然开始替自己筹谋,顺理成章地为大梁忧思。

“长思,”秦怀安歉疚道,“我此番算是远征,年前肯定回不来。萧疏过几天要返回南境,免得景、周两国趁虚而入。是以…这个年,你会孤单一些。”

“是啊,我差点忘了,堂叔差事办完了,小恒也该回家了吧?”

“小恒倒不急。这些天堂叔陪着田侍郎借酒消愁,还要劳烦你多照顾小恒。”二人会心一笑。

“那我把小恒带去安阳,你堂叔堂婶会答应吗?”

“去安阳?这么快?”

“嗯,我现在是你夫人,你不在,我过年理应回乡替你拜见几房长辈。而且我听卫先生说每逢元辰,你不在京时,他都会请一些佣人们的家人来府里过年。今年若我在府中,他们反倒不自在。”

“也好。从现在起到正月初一还有两个月,够你挑选得力手下了。”秦怀安微微点头。

慕长思沉默良久,“元浙,多谢你。”

“谢什么?”秦怀安扶长思坐在床沿。

“你派人把夫子从雁门郡送至陵都送我出嫁,定然欠下燕王人情;阿砚告诉我,那十里红妆中有一半是你向皇后求的书简,另一半是许多秦氏长房在各地的田产铺头,都归在了我名下;也是你说动陛下和娘娘请出几位郡主帮我支撑,让我在京城贵眷中有了地位,帮我省了力气,好让我有时间挑选亲信,做我紧要之事。”长思喃喃道,“我们才刚成婚,我就欠你这许多了。”

秦怀安望着长思映在烛火中白玉般润泽的面庞,压下自己想吻上去的冲动。“往后你要做的事十分困难,我做这些,也只能让你在这条路上少遇些荆棘罢了。以后别再说什么欠不欠的,来日方长,你又怎知日后我不需要你帮助呢?”

长思低下头,双手握住秦怀安修长有力的右手,秦怀安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他们卸下妆发吹灭蜡烛,秦怀安将疲累的妻子抱到床榻内侧,为她盖好被子。

谁都没有再进一步。这静谧安详的夜晚,如此,甚好。

明日开始,两人都将奔赴属于自己的,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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