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鸿雁般洒落大气,长思手中的三尺寒山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电光火石间落叶分崩,霜蕊残瓣满苑飘零。收剑之际,却听一阵剑风擦过耳边直逼她面颊而来,是秦怀安。长思不动声色向后一闪,轻松避过,手腕一翻,两剑相碰。一招一式,一来一去,他们心间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自涉军政事开始,二人便是针锋相对,视对方为劲敌。暗箭难防,她的手伸向北梁朝堂,勾结秦怀安的政敌,收买他的部下,里应外合试图将他置于死地;他便将视她为杀母仇人的北汉皇三子引为“知己好友”,二人联手策划的绥城之变几乎要了她的命。明枪亦难躲,他们战场上数次交手,数次交涉,你来我往,勾心斗角。见面时,他笑得清朗,她笑得温雅,开口却是剑拔弩张,惊心动魄,只因二人身后是百万大军,大军之后便是万民,是承载万民的北汉与北梁。十年间,她见证他从羽翼未丰的少年将军成长为顶天立地,多谋善断的骁勇战神;他亦看她褪去青涩锋芒,成为运筹帷幄,沉稳杀伐的北汉公主。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竟有一日,两人可以在一个初冬清晨如此心平气和地练剑过招。
“尚书好剑法!”慕长思赞道。
“谬赞。原来姑娘也喜欢清早练剑。”秦怀安将棉帕递给长思拭汗。
长思一笑,轻轻摇头:“倒也不是,主要是想给小恒做个好榜样。也就这几日罢了。”
秦怀安朗声大笑,一转身见贴身侍卫公孙平抱着小秦恒向他们走来。
“主公,慕姑娘,”公孙平微微颔首,“大清早不见卫先生和阿砚姐,这小鬼就缠着我让我带她找阿姐,你阿姐就在此处,恒姑娘可满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拨浪鼓,结果被秦恒皱着眉撅着小嘴一巴掌呼在嘴上,三人皆笑起来。
“多谢,”长思小心接过秦恒,“你刚才说,未见阿砚?”
“是,她正和卫先生…”
“阿平,”秦怀安打断他,拿出张字条,“你一会儿去左府找枢密副使,把这个给他。”
“属下遵命。”公孙平听到命令后瞬间变了个人,不动声色,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尚书用过早膳了吗?”长思问道。
“嗯,怎么了?”
“早起光顾着小恒,我还没用早膳。不知尚书可否带她认几句《千字文》?从‘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开始。”
“是堂叔让你教她的?”秦怀安蹙眉道。
“嗯,我见她喜欢《楚辞》,本想念给她听,可她阿耶要检查《千字文》。”
“堂叔那里我去说。既然小恒在我们这里,我们教什么,怎么教,他就管不了了。”秦怀安嗓音低醇柔和,语气却是罕有的霸道。
“倒也罢了,左右已经学了不少,还是不要半途而废吧。”
“那我们抽些时间,给她讲些她喜欢的?”
“阿哥对你真好,是不是?”长思笑着将秦恒交给秦怀安。
秦怀安提到秦奉时的态度,若长思没有领会错,是鄙夷。她喝着粥,忽然想起卫先生的话,秦奉的夫人身体不适,将秦恒托给自己照顾。可秦奉至少六品的官职,就算夫人身体不好,家中也定会有乳娘婢子负责照看孩子,这位夫人却将孩子交给了近乎是陌生人的自己…看来卫先生说的对,这夫妇两个果真是心比天高。
秦恒往阿哥腿上一坐,眼珠滴溜溜一转,念念叨叨地开始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秦怀安微笑看着这个小妹妹,看来自己方才说的话,这小孩是听懂了。于是他便颂起《离骚》,原本清冷的嗓音在秦恒面前添了几分低柔。
慕长思静静站在他们身后,凝望着秦怀安挺拔如青松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五十岁的才略城府,弱冠少年的风华意气。看着眼前的人,长思知道,自己的心终究是避无可避。
(2)
“秦大人,婚礼前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因慕姑娘身份无法进行,礼部建议,将这些改为大人您向皇后娘娘求得赏赐,再由您亲自打一只雁,将两物一并作为聘礼赠予姑娘。钦天监算得冬月初六为吉日,恰好是在您出征前两日,也就是七日后是亲迎之日。只是慕姑娘身份特殊,并没有娘家,亲迎前她居住哪里,还需大人您拿主意。”俞兆和办起公务来相当的清楚明晰。
“有劳俞大人,”秦怀安点头道,“此事我已有打算。倒是尚书府的布置和当日典仪,还望劳烦礼部诸位大人多多费心。”
“尚书言重了,下官职责所在。”
二人出了上书房,迎面见长思向他们走来。她身后有如烟霞轻拢,一袭青衣,清雅高华,只略施粉黛,便已是倾国之姿。
“俞大人早。”长思微笑行了一礼,目光澄澈,眉眼平和。秦怀安扭过头死命憋笑,若长思没有提前告知自己她与俞侍郎早生龃龉,这会子他还真当这二人客客气气,发自真心地以礼相待呢。
“姑娘早。”俞兆和回礼道,“方才本官正与尚书商议亲迎之事。”秦怀安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这姓俞的当真尖酸狡猾,话还没说两句就要戳长思的心窝肺管子。果然,俞兆和开口闭口娘家夫家,就差把“亡国公主”四字用郭公砖声扬尚书府了。
“尚书大人说此事他已有打算,若果真如此,下官也就不多嘴了。”俞兆和的结束语,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到底也算是在北汉后宫助母后叱咤风云多年的女子,这种话慕长思听多了都想吐,没想到堂堂礼部侍郎也痴迷这种话术。她凤眼一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俞兆和,嘴却已经快过脑子:“我当是什么事呢!俞侍郎您太客气了,竟为了替我找娘家这么一大清早就赶来尚书府,我真是备感荣幸。您叫我想起我身在安阳的乳娘武妈妈,”长思垂下眼,呈哀伤状,用极轻的声音柔声道:“有家的感觉。”
一旁的洒扫侍女们把头埋地极低,生怕脸上的笑容被主子们看了去,做完手上的活便凑在一起悄声感叹准尚书夫人的口齿,一个个心中也有了数,若想夫人继续对她们和煦可亲,还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尚书,属下来迟,还望您恕罪!”正当俞兆和面上发绿时,却听一个极清爽嘹亮的女声从长思背后传出。长思回首,只见一位身着墨蓝色锦缎长袍的女子迎着朝晖向他们走来。她与长思一般年纪,天庭饱满,秀眉入鬓,圆圆脸儿水杏眼,却是周身的英武气息。一半乌发用白玉冠束起,豪爽洒脱,让人眼前一亮。
“萧疏见过尚书,俞侍郎,慕姑娘。”她行一个抱拳礼,同秦怀安对视片刻后拉起长思的手:“俞大人,在下便是慕姑娘的娘家人。”
“萧将军?!”俞兆和一怔。
“正是,”萧疏不慌不忙道:“在下在都中宅邸虽然不大,倒也算得上清素整洁,且家中又有阿娘小妹,慕姑娘暂住几日,想必不会觉得委屈。”
“看来尚书已经为我安排妥当了,”慕长思露出盈盈笑意,“只是实在麻烦了萧将军。”
“姑娘哪里的话。”两个女子握握彼此的手,相视一笑。萧疏对这位未来的尚书夫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只比秦怀安小一岁,但秦怀安于她有知遇之恩,这些年又跟随他四处征战,自己早把他当作亲大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老秦能找个真正喜欢的人携手一生,虽然慕长思身份特殊手段厉害,萧疏却从她眼中瞧出洒脱与真诚,最重要的是,慕长思生的天仙一般……诶,俗话说就是,看对眼了。
“师妹真是厉害,到哪里都吃得这样开。”一阵沉默过后,俞兆和冷冷扔下颗响雷,震得秦怀安萧疏没说出话。
“怎么,师妹没有告诉尚书你我的渊源么?”
“多谢师兄夸奖,”慕长思悠悠开口,丝毫不慌,“看来师父说的对,若非你年长我七岁,该由我来做师姐的。毕竟我这讨人喜欢的本事虽谈不上有多厉害,却倒也不是人人都会的。看在你我同门几年,师妹劝你一句,若讨不得同僚喜欢,至少也得讨得陛下喜欢不是?师妹的婚仪,就劳烦师兄了。”长思浅施一礼,笑看俞兆和拂袖而去。
“你跟我来。”秦怀安声音极冷,拉慕长思的手却没用一点力,二人走进上书房,留下萧疏一人在风中凌乱。
“你当初首战打赢匈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秦怀安俊美的脸活生生被长思气得发红。
“什么?”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秦怀安背起双手,凝视长思的桃花眼深不可测。
“尚书可是冤枉我了。我早同你说过的啊,我同俞兆和水火不容。至于师兄妹的事,你们寒山楼神通广大,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知晓。”
“我知道你们同为澄泓上官白的坐下弟子,只是这位上官先生五年一出徒,你与俞兆和相差七岁并不同届,怎会做师兄妹?”秦怀安神情愈发复杂,语气却缓和下来。
“这我也不清楚,”长思收起戏谑,“说实话,俞兆和人虽刻薄,但武学天赋极佳,触类旁通,或许师父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破例的吧。”
“我知道,你是想听我亲口告诉你我跟俞兆和的关系。”见秦怀安不语,长思又道:“但是尚书,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而且此事,我认为无伤大雅,于大局亦无害。”
秦怀安沉默看着眼前淡然肃立的女子,她神色坦荡,虽身处小小上书房,望着自己的眼中却仿佛盛了川海。
“好。”秦怀安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天凉了,我会做羊肉泡馍,元浙要不要尝尝?”慕长思水墨色的眸子灿若星辰,一双绝美的凤眼眼波流转,极自然地唤他“元浙”,又极自然地拉上他的衣袖,满怀期待地望着未婚夫婿,这撒娇的举动丝毫不显谄媚。秦怀安明澈深邃的眼眸一晃,一双寒玉般白皙,骨节分明,温暖修长的大手轻拖住长思小臂,微笑点头。
秦怀安在殿堂与礼部的大人们用午膳,他嘱咐卫先生给礼部的人上最精致可口的饭菜,自己和公孙平则吃着长思的羊肉泡馍。可怜礼部大人们一边夸赞秦怀安虚座以待谦恭下士,一边偷偷瞄着秦怀安二人的泡馍忍住口水。公孙平早知道慕姑娘厉害,竟不知她还如此贤惠,他只有深深感叹主公的好福气。
这边长思让阿砚抱了秦恒,同卫先生和萧疏一起在秋阑阁用午膳。
长思喜欢萧疏,并不比萧疏喜欢她少,她们年纪相仿,志向相投,很快便交深言也深。萧疏是兰陵萧氏二公子的私生女,四岁时和怀着身孕的阿娘被萧家逐出兰陵。原本萧母要来陵都投奔远方表兄,谁知秦氏一纸征兵诏,表兄便被征去出征有南景。萧母生下萧疏妹妹萧离后,便到秦大将军府做了秦怀安的乳娘。秦怀安父母因表兄一事深感愧对萧母,便让萧疏做了秦怀安婢女,实则和秦怀安一同拜师,习文练武。秦怀安看出萧疏志不在这一方庭院,便让她随自己出征,从此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用自己的臂膀给了母亲和妹妹一个家,属于她们的家。这故事听起来酣畅淋漓,萧疏讲述时也是面色如常,偶尔添两句俏皮话,可个中困苦惆怅,只有局中人才真正知晓。三个女子在这偌大的都城,无依无靠,主家又是权臣大家,稍不留心便是身首异处。慕长思自认是冷静到凉薄之人,对于秦怀安,她动心却不乏算计;可对于萧疏这样一个强大美好的女子,她不知不觉生出本不该有的信任。
“一定是因为老秦多行善事,才有福气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萧疏笑得开怀。
“看来我也积了不少德,才能遇见阿疏你。”长思亦笑,给萧疏夹块糖醋小排。“后日我便去你家,我若带着小恒妹妹,阿疏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小恒是你们的妹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此番回京,舍妹还同我抱怨家中冷清,长思姐你来可要多带些人!”
晚些时候,长思在一旁看书补习梁国礼节以及车架样式、时兴的衣裙胭脂等官眷们常讨论的细节之事。阿砚不放心尚书府侍女,亲自为长思整理要带去萧家的贴身日常器具用品,
“主公,阿碔传信说,安阳遗民一切安好,只是…”阿砚屏退了左右侍婢,在长思耳边轻声道。
“只是什么?”慕长思立刻放下手中书简。
“祁县一个乡绅状告伍公子调戏幼女,将公子痛打一番后丢给了祁县县令处置。”阿砚说得极快极轻。她口中的伍公子伍伯闵乃长思老师伍先生的独生子,国破前在北汉朝廷任国子祭酒。
“好厉害的乡绅,滥用私刑不说,还敢对县令无理。”长思缓缓饮下口清茶,凤眼隐隐透出杀气。
“主公以为,伍公子此事,是真的吗?”
“平章兄的人品你我都清楚,当年阿沅妹妹久久无子,他却只字未提纳妾之事。后来阿沅病故,平章再未娶妻。对了,阿碔有没有说平章此前在祁县都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人?”
“她说伍公子拼尽全力护遗民平安。”
“结果呢?”
“阿碔并未说结果,但伍公子才思敏捷,结果想来定不会差的。”阿砚蹲在长思膝前,轻握住她的手。
“那就是既没能全然护得子民平安,又得罪了不少人。阿碔不说,是为了让我宽心。可平章那性子像极了夫子,宁折不弯,我怎会不知。他碰上恶人,总是会吃亏的。”
“那您打算?”
“自然是救人。”长思拍拍阿砚的手,“婚后元浙出征,我们去安阳拜见秦氏族中父老,顺便去祁县认识认识这些人物。”
见长思心神安定,阿砚也冷静下来。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阿砚算得上厉害人物,稍微一想,她心下亦明白个三四分。
“对了阿砚,以后别叫我主公了。这尚书府,只有一个主公。”长思白玉般清丽的面颊映在烛火中,难掩落寞。
“姑娘方才,唤尚书的字了呢。”阿砚并未直接称是,只顾着手上的活,并不看长思。长思手中书简一抖,想起今日上书房的一幕…
“姑娘,你心里有尚书。”
“是啊,我心里有他。”长思自嘲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