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慕容夫人云氏沛凝三十七八的年纪,依旧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身着一件天青绿垂柳暗花绸缎长裙,搭一袭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头上挽着一丝不苟的抛家髻,秀发墨黑油亮,未见一根银丝;天庭饱满,眉长而弯,乍一看平和的水杏眼难掩精明凌厉。温雅端庄,不怒自威。虽只诞下两个女儿,竟从未让已生养过两个儿子的贵妾张氏越过自己。酉时一刻皇帝赐婚秦怀安、慕长思的圣旨颁布后,云沛凝未发一言,静静看着长女慕容芷葳呜咽了小半个时辰。
“素含,扶小姐回寝阁休息吧。”云沛凝轻叹口气。
“可是母亲……”芷葳不住抽泣。
“我听说,是秦怀安自己求的这道旨意。”
“可这也不能说明元浙哥哥喜欢那个慕氏啊。”
“那你又怎么知道秦怀安喜欢的是你呢?”云氏柔声道,“芷葳,无论秦怀安喜欢谁,此事已成定局,出了母亲的纾宁阁,便不能再哭。”她语气虽温和,却不容违抗。
“是,女儿明白。”慕容芷葳虽委屈,也只能恭敬退下。
“夫人,主君不是一直想将大小姐许给秦尚书吗,况且大小姐自幼爱慕他。这一道圣旨可真是…”许妈妈凑在主人耳边悄声说。
“慎言,”云沛凝斥道,“陛下圣意,岂容你置喙?不过,此事对于芷葳来说不见得是坏事。芷葳这孩子,场面上虽端庄得体,只是从小被她祖母好言好语娇养惯了,实则城府不深,大事上容易拎不清。若真的嫁给秦怀安,将来的日子怕也过不踏实。”
“只是主君对咱们葳姐儿的婚事寄予厚望,这一次主君没能如愿,会不会让张氏钻了空子?”
“她能钻什么空子?我朝贵族男子不必参加科考便可进入朝堂,她那两个儿子至少封个荫官,她是个聪明人,将来享儿孙之福,一生也算是圆满。”
“那咱们大姑娘…您就甘心?”
“我有什么不甘心的?我从未想过用芷葳和芷茹的婚事换取家门荣耀,”云沛凝微微昂首,“你看那雍王妃娘娘,当年人人都说她与雍王门当户对天造地设,婚后二人如胶似漆,俞氏一门也因此婚事在朝中稳住脚跟。可你不觉得奇怪吗?两人既如此恩爱,为何雍王妃一直没有亲生儿女?究竟是王妃身子弱,还是雍王心中不愿?若是后者,俞氏与雍王的联合又真能长久吗?外人不过看个热闹罢了。芷葳被她祖母束缚了眼界,我只能期盼将来能遇到个疼惜她的夫婿。但芷茹才两岁,又是我亲自教养,她便不能如此被动。”
“夫人目光长远,奴婢自愧不如。”许妈妈钦佩笑道。
“我去跟主君说会儿话,你让芷葳带妹妹再认两页《百家姓》。无论认没认完,戌时二刻前必须回房休息。”
“是。”
慕容氏家主慕容翰官至正二品特进,虽相貌平平,气度倒也与妻子相配。赐婚圣旨颁布,他晚膳竟真的只吃了“一口”。看见夫人进来,顿时露出委屈神色。
“我见主君晚膳未曾吃好,便做了你最喜欢的芝麻方糕。”云沛凝挽着夫君的胳膊坐下。
“夫人啊,我真是,我想破了天我也想不明白,这秦怀安…京中那名门贵女数不胜数,且不说咱们芷葳,还有那什么阮氏俞氏赵氏,就连燕王妃白岳氏家中也有待嫁女儿,怎么他偏就看上那个北汉余孽!”
“夫君慎言,”云沛凝笑笑,“那慕氏不日就要成为尚书夫人,将来或许也成朝廷命妇,少不了要与我打交道的。你就当心疼我,别说那慕氏了,好吗?”
“好好好,”慕容翰拿起块方糕喂给夫人,“阿凝你说,若是明日在朝中有不少重臣反对此诏,陛下会不会三思?”
“我来找你,就是要提醒你此事。夫君啊,既然圣旨已经颁布,陛下是不可能收回的。明日若有人反对,你切不可同他们一起。咱们家有今日的光景都是依靠夫君你多年的经营,万万不可下陛下的面子。此事往小了说是臣子家事,往大了说是江山社稷,可不论怎么说,左右与咱们无关。咱们慕容家如日中天,夫君定比我明白其中道理。”
“那咱们芷葳呢?她自小喜欢秦怀安,这…没事吧?”
“放心吧,我已经同她说过了,她会想通的。这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你道那兵部尚书府是好掌管的?”
“阿凝啊,咱们家幸亏有你在,我忙于公务,总有疏忽。”慕容翰将夫人揽入怀中。
“夫君在外辛劳,沛凝怎能让夫君操心这些小事?”慕容夫人笑道。
(2)
令狐鸿萧待母亲就寝才出雍王府,只带了心腹冯周,换了常服前往兵部尚书府。
“老朽见过安阳王。”尚书府管家卫先生年逾半百,粗布长袍的书生打扮,温文儒雅,清傲挺峻。
“卫先生安好,本王深夜前来,是有要事同尚书商议。”
“主公在书房,殿下请。”卫先生确认左右无人,才关了府门。
“这么晚了,朗之怎么来了?”秦怀安递上一盏清茶。
“慕长思知道了?她怎么说?”令狐鸿萧将茶一饮而尽。
“她同意了。”秦怀安神色淡然,“你此时寻我,是有要事?”
令狐鸿萧使个眼色,冯周会意,同卫先生守在门外。
“是有关我母妃的。”
“你说。”秦怀安放下手中书简,凝神静听。
“我今日回府同父王下棋时,他突然提起母妃不喜欢王府内的古柏,想换种几株大叶黄杨。我知道父王这是在暗示我母妃不满他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儿子,可这么多年我与母妃…我与母妃就是亲母子……”令狐鸿萧一顿,眼眶一酸。三年军中历练,胸口箭伤溃烂时他未掉一滴泪;潜在刺骨辽河水中三天三夜不曾叫一句苦。可想到母亲被父亲猜忌和背后中伤,他很难过,很难过。
“你是怎么说的?”
“我只能顺着父王的意,说一切由父王做主,让父王相信我与他才是一条心。”
秦怀安并不立即回应,而是错开目光,盯着烛火。
“元浙,我知道你的思虑。我虽不是母妃亲生,可从小到大,我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亲自打理。除了日常上学,她每晚都亲自查问我的功课。都说继母难当,若把握不好分寸便会落人口舌,可母亲从未将这当一回事。我做的好她夸奖,我顽皮她宽容,我顽劣她却定会狠狠责骂。这些,全然没有父王的影子。我自出生到现在,父王只关心过我的功课。如此,我怎能相信父王所说,母亲会不满他只有我一个孩子?”
“能得朗之为友,我之幸也。”秦怀安只轻拍两下令狐鸿萧肩头,鸿萧却无比心安。他知道秦怀安明白自己,明白母亲。
“元浙,随你从军三年,我也算踏过尸海,见过万民疾苦。我不想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或是参与那些朝野斗争。父王和俞氏的算计我更是无心参与,我只想护卫大梁边疆。可想到母妃,我怎能安心?”
“今日下昼,雍王来找过我。他跟我说,他替你说了一门亲事,想让你十六岁时完婚。”秦怀安神色复杂。
“什么?”鸿萧的声音低冷嘶哑。
“是蒋氏之女。”
蒋氏,俞氏潜在最大的对手。
一声极清脆的破裂声,令狐鸿萧手中的瓷盏被他捏得粉碎,掌心鲜血淋漓。他倏然起身,死死盯着秦怀安双眼。门外冯周闻声想开门,被卫先生一把抓住。
“朗之,你若信我,便先听我说。”秦怀安一改往日淡然神色,起身蹙眉道。令狐鸿萧木然点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之道也。此事,朗之何不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我娶蒋氏,与俞家彻底撕破脸,好让母亲陷入两难吗?!”
“雍王与俞氏决裂是必然的,只在早晚罢了。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你与蒋氏结亲不过是添了把柴。俞老太爷何等精明杀伐的人物,见着女儿嫁给雍王十几年,无亲生子嗣不说,反倒给养子配了个蒋氏媳妇,他会放弃王妃娘娘这颗棋子,转而把目光投向家中其他女儿或是儿子。那时,王妃一边的枷锁便会松开。你再借奉养母妃之名向陛下请旨,将王妃接到你在安阳的王府,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皇爷爷会同意吗?”
“你请的这道旨意不触及任何家族的核心利益,又能扬你仁孝之名,陛下为何不同意?”
“父王给我配蒋氏之女,母妃知道吗?”
“雍王见我时特意强调,此事是他秘密所为,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外人。”
“他这是……”
“我娶慕长思的圣旨颁布后,所有世家皆会有所动作。俞老太爷曾想让他的嫡长孙女嫁给我,这样一来便打破了俞氏的部署。雍王殿下趁此机会找到我,拉近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为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至于王妃娘娘是否知道并不重要,你与蒋氏女结亲的消息传开,所有人都会默认这是雍王夫妻共同商讨的结果。所以此时顺势而为,见机行事,才是上策。”
两人沉默良久。令狐鸿萧盯着摇曳的烛火,不明悲喜。
“元浙大恩,朗之无以为报。”令狐鸿萧深行一礼。秦怀安忙扶住他。
“若想此计划成功,你与蒋氏女定要做一对恩爱夫妻。”
“我明白,这样母妃才能顺利跟我去安阳郡的王府。”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挑一处边塞苦寒之地,让你来守。”秦怀安笑道。
“到时候,我尽听元浙吩咐。”令狐鸿萧亦笑,眼中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