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陵都,北梁都城。
“你想娶慕长思为妻,朕不拦着。只是作为大梁的兵部尚书,秦氏家主,朕希望你处理好这其中种种关系。其他的,你们年轻人开心就好。”北梁皇帝令狐治南若是不穿龙袍,很容易被当作万塘街拿着蒲扇吸溜着茶,指导别人下棋的马后炮胖老头儿。
“陛下不问臣,为何要娶她?”北梁兵部尚书秦怀安则是万塘街说书先生口中的男主角,仪表堂堂,谋略杀伐的大英雄。十岁上马作战;十二岁成为安阳秦氏家主;到十七岁攻下南景,北汉,和和部大小城池共五十五座,肃清北梁边境;双十年纪位极人臣,深得皇帝倚重。运筹帷幄,赤胆忠心。
“你为了这道旨意,不知打了几篇腹稿,朕懒得听。”皇帝伸手,大内总管江宝申忙递上已经写好的圣旨。“你跟慕长思同岁,你是我大梁将军,她是北汉公主,你们打了多年交道,是敌人,怕也成了知己。如今北汉亡国,这是老天在给你机会,朕总不能忤逆天意啊。”令狐治南撇撇嘴,将圣旨抛给秦怀安。
“臣叩谢陛下成全。”秦怀安接了圣旨,郑重行叩拜大礼。
“行了!你还是去谢谢朕的好孙儿吧!”令狐治南笑着挥挥手。秦怀安亦笑,拱手退出福安殿。
“听见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本王。”见秦怀安拿着圣旨出来,令狐鸿萧抚掌笑道。
二人并排走在御道上,一个舒朗从容,一个风流潇洒。
“安阳王殿下如何知道我与慕长思成了知己?”
“北汉国破之日,慕长思带着七个弟弟开城献降,她赌你明白她的意思,盼你用他们八个的命换北汉万千百姓的命。事实证明,她赌赢了,你的确用她七个弟弟的命换了北汉百姓的命。只是我没想到,皇爷爷竟如此轻易答应了你。明日早朝,朝堂之上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陛下的旨意,谁敢质疑?”秦怀安浅笑道。
“也好,既然你们已经算定,我便不问了。但你打算如何与慕长思开口?你对她有意,她怕是恨你入骨。”
“实话实说,我与她之间,最不需矫言伪饰。”
“好,那我替你看着平卢郡,你好好筹备婚事,别委屈了人家。”
“如此,多谢朗之。”
(2)
令狐鸿萧出宫后并未回到自己安阳王府,而是去了父亲的雍王府。雍王令狐仁晖乃当今圣上第三子,宋才潘面,年轻时乘车上街常有官家小姐掷果盈车。上有名门望族的贵女在闺中为之魂牵梦萦,下有章台美人暗送秋波。他却在娶越国公嫡长女俞庄莲后,重金遣散了府内媵妾,包括令狐鸿萧的生母兰氏。虽说俞庄莲乃当时京中超逸倾城的美人,可为一人舍弱水三千,雍王更是令女子们既心醉又心碎。二人大婚时令狐鸿萧不过两岁,与雍王妃宛若亲生母子。一家三口又成陵都佳话。
“萧儿要回家怎么也不提前告知一声?阿娘都没有给你好好布置一番!”雍王妃见着孩儿喜极而泣,拉着鸿萧的手舍不得放下,“我儿跟着秦尚书在外辛苦了,看看看看,这是瘦了多少,啊?眼圈都发青了,这军营把我的孩儿磨成什么样子了呀!”
“是孩儿不孝,原本回京后立刻要来拜见父王母妃的,实在是有事耽搁了。”令狐鸿萧揽住母亲的肩陪笑道。
“确是你不孝,”雍王一袭宝蓝杭绸长袍,两鬓隐隐露出几根银丝,更显威严,“你母妃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倒好,这三年跟着那秦怀安南征北战,只写过5封家书。”
“好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别再念叨了。”雍王妃瞟他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令狐鸿萧亦跟着笑。金天净兮丽三光,这样好的时节,在这古朴雅致的雍王府,严父,慈母,孝子,恬适和美,其乐融融。
一家人用过午膳,雍王妃照例午睡,父子二人在书房喝茶下棋。
“王妃,小王爷忽然回京,别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您不差人打探打探?”昀娘边给雍王妃按硗边小心问道。
“萧儿十五了。儿子大了,得跟父亲学些道理。朝堂之事我听着头疼,随他们去吧。”
“可是国公爷把您逼得紧,这几次的家书中,您写的都是报平安的套话,国公爷怕是…”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父亲他自己说的。若是没有萧儿,看在祖宗的面上,我或许还会传消息回去。可是有萧儿在,我不能。当年他生母便是死于父亲之手,我怎么可能再让萧儿出事。”
“奴婢知道您视小王爷为亲子,可终是隔了一层血缘。您还是得有个亲生子傍身呀。”
“我与父亲有血缘,他却只把我当筹码,可见血缘也并不那么可靠。”俞庄莲惨淡一笑,至于没有亲生子,这是她与雍王府之间隐晦的平衡,亦是她对兰氏和令狐鸿萧无声的承诺。
雍王的棋艺在陵都王公间是出名的高超,今日与儿子对阵竟只杀了个平手。
“吾儿离家锻炼这三年,棋艺颇有长进啊。”令狐仁晖意味深长笑看着鸿萧。
“父王让孩儿许多步,孩儿竟不知收敛。”
“话术也颇有长进。”雍王满意地笑了,“你跟了秦怀安三年,长进如此之大,看来秦怀安不仅军功卓著,做人做事亦很稳重。对了,本王几个月前命人将王府重新修缮一遍,你觉得如何?”
“古朴清雅,一步一景。特别是紫菱池内的翠荇香菱,与众不同。”
“但你母妃好像不甚满意,觉得了汀斋前只有一棵古柏显得突兀,不如种几株大叶黄杨看着热闹。你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被我纵的过分,与我争执多日了。”令狐仁晖口中埋怨妻子,嘴角却不自觉上扬。
“母妃是个爱热闹的,回头我命人从汝阳寻些奇异的花鸟给母妃解闷。只是这雍王府已然按父王的意思修缮完毕,孩儿觉得现在的王府错落有致,若将古柏换成大叶黄杨,反倒失了韵味。”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此次回京,你有何打算?是留在京城还是继续从军?父皇为你建好了府邸,你可有去看过?”
“父王,孩儿今日找您便是来说此事的。秦元浙已得了圣旨,要娶北汉亡国公主慕长思为妻了。”
“你说什么?!”雍王大惊,“这么大的事,父皇怎么从未跟朝臣们提起?”
“父王莫急,是上午我与元浙入宫,皇爷爷先拟了私诏给他,想来昭告天下的御旨少顷便会发布。”
雍王喝了一大口浓茶压惊,旋即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喃喃道:“父皇这一步棋走得着实高明。按前朝惯例,亡国公主不是嫁给天家子孙便是没入奴籍,这慕氏却嫁了我朝兵部尚书。这样一来可以安抚亡汉百姓,让他们知道即使是他们多年带兵抵抗我大梁的公主只要诚信归降,也能有个好归宿;二来秦怀安北梁战神之名可断了某些北汉余孽的心思;三来可平大梁百姓和军属心中怨愤,这暗示着慕氏公主不配嫁入大梁皇室,只配做大梁臣子之妻;四来,慕氏手段厉害,有了尚书夫人身份,便于她消除大梁百姓和亡汉百姓之间的矛盾,加速融合;第五,这还能断了朝中妄图结党的亲王和重臣对秦怀安的拉拢,稳住各方势力。这,这是秦怀安同父皇商议的么?”
“孩儿不知。慕氏被俘后,孩儿看出元浙对她有情,于是便将此事告知了皇爷爷。没想到皇爷爷答应的如此爽快,今日元浙去请旨,当即便被赐了婚。是孩儿行事太过鲁莽,只想着让元浙如愿,却忘了那慕氏定是不愿嫁给灭国仇人的。”令狐鸿萧颇为懊恼。
“吾儿到底是孩子心性,那慕氏怎么想不重要,此事于她有利,她不愿意也得愿意,”雍王不以为然道。
“那父王打算……”
“不是本王打算,如今你大了,要知道你我父子一体,需有商有量,一起作出最有利的决策。你先说说,你怎么想?”
“孩儿受教。孩儿愚见,父王是最让皇爷爷放心的一字亲王,从不参与朝野大事的纷争;孩儿却锋芒太露,没能如父王一般收放自如,可进可退。此事恰巧发生在孩儿回京后,不如孩儿借此事收敛锋芒,跟父亲一样,保持中立沉默。”
“看来为父再不能拿你当孩子看了,”雍王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儿子的赞许,“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是儿子在军中观察诸位将军行事为人,那些地位稳固且得尚书倚重者不仅军功卓著,行事更是清明。儿子作为皇族,更应谨慎。”
“那你还想再回军中吗?”
“一切听从皇爷爷和父王安排。”
令狐仁晖相当满意,看着儿子清澈坚定的目光,往日的担忧减了大半。不知为何,他竟生出年少时都未曾有过的勇气。
(3)
慕长思面朝内躺在床榻上,听见秦怀安进来也不起身。她着一身单衣,纤足外露,雾鬓云鬟。眼下霜月时节,她却大开窗棂,任由冷风灌进屋子。秦怀安见状下意识转过身,长出一口气,紧接着转身大步上前,轻轻提起慕长思冰凉的手腕,让她面朝自己坐在床上。她面容依旧清雅绝俗,只是无半点血色,一袭素衣更显得她如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有事么?”慕长思并不看他,神色淡漠,看不出悲喜。秦怀安不动声色,只是将盛粥的木碗举到她面前:“把粥喝了。”语气一如既往得清冷。
“你刚才也听到了,陛下下诏,北汉的全部子民会受到跟大梁子民同样的待遇,条件是他们诚意归顺,还有,你活着。”
慕长思幽幽道:“秦尚书让陛下不必担心,北汉子民早就对慕氏王朝不满,不会因我一人不顾性命,定会诚意归顺。大梁名能得北汉民心,利能得北汉土地,大势已定,何必多虑。”
“可惜,你还是少算了一步。跟北汉作战我们伤亡惨重,弟兄百姓心中怨愤难平。你真的以为自己悄无声息的绝食而死,这事便完了吗?”
慕长思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秦怀安深不可测的双眸,脊背渗出一层冷汗。半晌,她忽然笑出声来。真是讽刺,自己将一生付给北汉,临了却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她直笑的浑身战栗,满面泪痕。慕长思只觉心痛,百姓、母后、父皇和北汉这个不复存在的虚无之物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扎在她的胸口,一刀一刀,如凌迟一般折磨了她二十年,每一刀都划得刻骨铭心。她自小受教于伍夫子,苟利国家,愿为牛马走,小小年纪便开始保护母亲,劝谏父亲,成为受人称颂的北汉公主,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她不能任性不能肆意,因为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无人拿她当过孩子。从前作为北汉公主,她身后有夫子,百姓;可不论何时,作为慕长思,她都孤立无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走在雾霭中,看不清前路,亦无人相伴。她痛苦、屈辱、憋闷,却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秦怀安把粥放到一边,将被子裹在她身上,静静看着她。对于这个老对手的心境手段,秦怀安自以为了解的还算透彻。然而今日,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她身上背负的所有,她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却无人可依。这样一个女子,秦怀安不想让她后半生继续做一个活菩萨,忘记自己也需要被疼惜。
慕长思慢慢平静下来,她哭得筋疲力尽,头重脚轻,可还是拼命打起精神,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沉敏:“多谢秦尚书前来相告,大梁陛下心胸过人,我等自然会惜命。”
“姑娘深明大义,秦某佩服。”秦怀安见她暂消死志,心下略略松了口气,但见她面色惨白地骇人,心一下又悬了起来。
“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脸色很差,我先请郎中。”秦怀安眉头紧蹙,正要转身。
“秦尚书!”慕长思抓住秦怀安的衣袖,“就,就一句话。”
“好,你说,我不走。”秦怀安赶忙扶住她。
“北汉大梁虽然接壤,习惯风俗却大不相同,不知陛下可否给我一些…一些时间劝服百姓,免得…”慕长思再也撑不住,只觉浑身发软,眼前一黑,随即不省人事。
慕长思醒来已是深夜,此时她的卧房门窗紧闭,身上已经换上暖和的绵绸衣裳。想喝水,见身旁的丫头睡得正酣,只好忍下。没想到翻了个身,那小丫头一个激灵便醒来了。
“慕姑娘你醒啦!”小丫鬟忙给长思斟了碗水,“尚书一直没睡,让我见你醒来便去告诉他,我这就去。”
长思穿好鞋袜夹袄,理好面容鬓角,准备新一轮的谈判。
须臾,秦怀安走进屋子。他换上湖蓝色常服,褪去杀伐,只剩温润清朗。
“秦尚书,白天…”“我知道,我已经上书陛下,请他给你些时间。”秦怀安坐在长思面前的圆凳上,“你晕倒后我请太医来过了,太医说你气血亏虚,开了方子,这几日我会派人为你煎药,记得按时喝。这些天养好身子,不必担心身外事,我会处理好的。”
“条件是什么?”慕长思静了一会儿。她觉得古怪,并不是因为秦怀安的帮助,也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周到的照顾,而是距离。长思知道这个老对手的性子,看似温润,实则冷冽,身居高位,对周围的环境极为敏感小心。战场之下,除了亲信至轩和卫先生,无人能近他的身。可自从自己进了这尚书府,似乎从未被防范过。长思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条件是,你嫁给我。”
“为妾?”
“为妻。”
慕长思不知道秦怀安为了给她这道平安符得罪多少重臣豪门。她只当大梁君臣一心,想用这种方式彻底软禁自己。
从前是皇城的高墙,如今是尚书府的四方庭院,自己终究还是被困住了。但她已经很满足,毕竟自己能亲眼看到大梁皇帝如何履行自己的诺言。
“有了尚书夫人这一头衔,你可以亲自操持你一直心悬之事,当然,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你想做的事。前提是保证你的安全。”秦怀安见长思不语,又道。
“你几时休妻?”慕长思不信秦怀安会真如他所言给自己权力,但她既然决定活下去,就要最大限度地给自己争取自由,给北汉子民争取权利,她要知道秦怀安的下一步棋。
“什么?”
“休妻,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是你夫人吧?秦尚书双十年纪便位极人臣,未来更是不可限量,待天下安定,定要寻个门当户对,温良贤淑的夫人相配。我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你?”长思语调温软,眼角含泪,嘴角带着倔强委屈。
秦怀安沉默良久。他明白慕长思的心思,暗赞她能屈能伸以柔克刚,亦委屈她误会自己,却都被潮水般的心疼盖了过去--北汉唯一的公主,如今却谄媚于大梁的臣子,多年的敌人。
“我不会休妻。若你对我恨意难消,待十年后北方安定,我们和离。这十年间,你还是可以从心所欲。” 秦怀安一字一句道。
慕长思一怔。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亦没想到自己心中的的某个堤坝在一瞬间彻底坍塌。这个杀伐骁勇用兵如神的大梁战神,此刻无比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自己不会休妻,告诉她她可以从心所欲。长思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自负,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竟还想着跟他谈条件;她更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却在默默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她起身走至窗前,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秦怀安是真的在为自己考虑,还是攻城先攻心?大梁皇帝竟同意自己一个亡国公主嫁给深受倚仗的兵部尚书,除了安抚两方百姓巩固统治,是否也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若果真如此,北梁朝中重臣权臣各持什么态度?若自己成为尚书夫人,又该扮演什么角色?……
“我娶你,是为保全你,也为大梁安定,朝局安稳。若你想知道朝中关系,我可细细讲与你听。”
“那些事,以后再说吧,毕竟日子还长。”慕长思望着秦怀安的双眸,轻声道。
“以后……”这次轮到秦怀安蹙眉。
“你对我坦诚,我不会让你失望。不过我有两个请求。”
“你说。”
“第一,我想让我的贴身侍女阿砚陪我出嫁;第二,成婚后,我会尽全力辅助你,也请你相信我。”
“姑娘高义,我怎有不应的道理?”
“好,我们击掌为誓。携手一生,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