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让自己的思路慢慢往回倒,如同他给学生找磁带上的片断时盯着时间的指针的摆动。
这场酒是怎么喝大的?
和谁在一起来着?
在哪喝的?
什么时候呢?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如同一篇小说的要素,一部电影的结构。
他还记得双腿有点儿发虚地钻进酒店的电梯时,迎宾小姐一边向楼上的接待员预告客人房号,一边飘向他的有些奇怪的眼神。
刮胡子时就发现脸色发灰,经过了一番下血本的“操练”,不会精神焕发!
不下血本哪行?Emma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安装着360°全方位立体探测器,别说懈怠、敷衍,就是某个动作稍有迟缓,过后她都能精确地指出来,随后是没完没了地关切地询问,再后就是味道各异的汤水、粥点伺候。
享受关爱有时挺麻烦的。
真是往下坡路上走了,这身体!李强忽然感慨起来,不用多,就十年前,办完事儿照跑万米,照拿第一名!
那也是Emma的“杰作”,不是情不自禁,也不是心血来潮,理由荒唐可笑,竟是担心他在运动会上风头太劲,引动大龄女教师和稚龄小女生的雌性荷尔蒙指数升高!头天晚上缠绵一夜不说,中午还不惜请假跑到学校,说是着急找他给翻译个产品标签的说明,其实一来就抽空“加了加班”,上演一出“办公室的诱惑”,弄得满屋弥散着令人生疑的味道。
结果仍是李强风光无限,青年教师组万米第一,把其他人甩了好几圈。除了这该死的近视眼,他自信在许多方面都可以用“帅”、“酷”之类的词儿来形容。
就是这让他感觉超烦的破近视眼,也被一些着迷的小女生在日记里形容为充满“理性的性感气息”。
电梯门打开,他浑身一机灵,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先生请慢走。您要去的房间请右转,直行,会有人给您带路。”迎宾小姐礼貌地弯腰送客,李强的脑子里忽地闪了一下,反应像被突然按了慢放鍵,迟缓起来。
长长的走廊,铺着猩红的地毯,厚厚的,第一步踏上去有种忽悠一下要被晃倒的感觉。
“先生,请这边走。”另一位迎宾小姐弯腰示意。
“李老师,这边。”
有人招呼,是冼荣,当年的班长。
他几乎是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向李强招手。
“你们这里面的空调调得太低了,要让人感冒的。”他摸摸小臂上冒出的一片“小米”。这会儿感觉到的阴冷不是扑面而来的,而是丝丝缕缕从浑身的毛孔中渗入的,还隐隐约约带着针扎似的刺痛。
“就等你了,李老师,其他几位老师都来了。我们那帮女将说,最帅的不来不能开宴。”冼荣热情地握住了李强的手。
“不好意思,我这拉家带口的,不比你们轻松。”李强挥挥手,像要驱散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郁之气。
脚步有些粘滞,地毯那么厚,陷进去拨不出似的,两侧金色与檀紫色相间的包间门,红金相间条纹的壁纸,大幅金框镶嵌的油画,匠气充斥的安琪儿、浴女之类的画面――这浓烈、激情的色彩、气氛与那如丝如缕缭绕缠身的阴气格格不入。
“我们这里面也有要成家的了,你当年的那得意门生很快就要出嫁了!”
“谁呀?”
冼荣笑了,推开一包间的门:“来,来,来,Amy,你早也想晚也念的帅哥来了!”
哄笑声,掌声,推椅子声一片,Amy上前大方地挽住李强的胳膊:“李老师,我陪你和老师坐一起。咱们是已婚人士,和他们这些毛孩子‘不搭界’!”在苏沪杭待了五年多,Amy说话就时不时地带上点儿绵软的嗲气。
一股好像混杂着烤肉味儿的香水味儿直冲李强的鼻子。
他揉了揉鼻子,习惯性地托了托眼镜。四周都是笑脸,二十几个人,有同事,有学生,多数是学生。菜香、酒香、女人的香水,混成一片让人感觉温暖的人气,刚刚那股子寒气自上而下渐退,坐到软面餐椅上,绸面椅垫的柔软驱走了身体某个部位最后的一丝阴冷。
这家酒店在水城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餐饮、娱乐、客房一应俱全,单项算来也都是业内翘楚。李强来过几次,自然是蹭别人的饭局,他那中学英语教师的收入到了这就是微不足道的了。
李强不知学生们为何选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聚餐,而且还是藉着一个挺让人伤心的理由。
中午,他们一班已经散到全国各地的学生因为参加刘明的葬礼而在毕业近六年后再聚到一起。
火葬场的情形混顿不明,似乎对逝者的哀痛并不及毕业后多年不见的兴奋之情。到了这会儿,酒宴之上,更是没有人能看出他们聚会的由头竟是死亡。
有人先唱起了歌。
一个人走了,身体成灰,影子更是烟消云散了。
李强轻叹一声。好多学生已叫不上名字,就是刘明,他也记得不是太清楚。毕竟一届一届的学生来了又走,学校就是这样,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他之所以参加葬礼,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说白了,他总觉得刘明之死是他一手造成似的。
至少和他有关。
是啊,那天如果不下那么大、那么疾的雨,大得让有水城之名的这个城市见识到了水的恐怖一面,包括刘明在内的一干人众不会死于非命。
退一步说,如果刘明像许多人一样在大雨已至的情况下选择不出门或找个高处避雨。
再退一步,刘明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非见李强一面不可。
再再退一步,刘明能按时到达约定的地方,而不是在见他之前又要去音像店买一张什么光碟。
如果……
然而这一切“如果”都没有成立,路无可退。
虽然都生活在同一城市,李强也只是很偶尔见过刘明几次,其中两三次是因为刘明到来学校来帮一个同学开证明,那个同学的高中毕业证丢了。就是这么一个有可能再过几年,对面而立都不认识了的学生,突然在两周前的那个大雨之日,给他打了一个听上去奇怪无比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