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李强充分体会了什么叫“受不了也得受”的滋味儿。
首先是丈母娘知道了亲家母日前来接孩子时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合着是把孩子骗走的真相后,把过去多少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翻了出来,包括她阻止自己闺女跟李强恋爱结婚的过程也都统统回忆、叙述了一遍。
李强能做的唯有沉默。
然后是Emma从前些日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行事,成了整天当他是透明的一样熟视无睹,反而是他天天看她的脸色。
他能做的还是沉默。她毕竟没做错什么。
再就是老娘说她准备回去了,只等孩子出院回来让她看一眼,她马上就走。孩子只是普通的伤食引起的感冒,他怕说得轻了无法解释孩子为何不回家来,才给老娘说是得了比较严重的肺炎,要住院,还得隔离,不让探视。老娘一听就来了精神:“我说是她哆嗦着给孩子洗澡洗出来的病吧?”
他不得不继续沉默。
现在他觉得无论他说什么,两头的人都会从不同的角度,而且还是矛盾的对立角度去理解。如果他试图去解释,那只有一个结果:越描越黑。
开学前一周,他终于说动姐姐劝老娘回家,姐姐自然是早就待不住了,如果不是放心不下老娘,她早就先自行回去了,本来老娘跟着儿子过日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总也不见小宝回来,老娘早就明白是谁拦着不让她们见孩子,发狠心放出话:前些年一直跟闺女,从今往后的日子要跟儿子过,她不走了,看那个人怎么办!
李强不知姐姐是怎么做通的工作,反正这天终于听老娘在早饭桌上说:“让孩子回来吧,我走。”
奔波于两头,绞尽脑汁平衡家庭矛盾倒也有一个好处,就是疲累暂时减轻了那件事时时给予他的锥心之痛,夜晚来临之时也不再让他无所适从,总能很快地进入梦乡,梦里也不常出现巨大的绿色怪物。同时,也让他做出一个决定,要有选择地给Emma讲述事情的经过,不能不说,也不能全说。
确定婆婆跟大姑姐确实已经走了之后,Emma当天就回了家,用整整两天时间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连犄角旮旯里的陈年老灰都清理干净了。她没有说任何抱怨的话,甚至看到她盛放货品的小箱子也被翻动过时也一声没吭。网店开张以来,头一次近十天没有更新过网页,也没有做成一笔生意。
还有两天开学,李强决定跟Emma好好谈谈,两人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开口给她讲话会这么难。怎么讲?从哪儿讲起?哪些不讲?哪些不明讲又要让她明白?哪些要留下后路待以后再讲?
Emma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味道,知道这是很关键的时刻。她的护士同学专门请了专家给她分析讲解,告诉她到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刺激性的语言是绝对不能出现的。在精神料医生眼里,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是精神病患者。
工作之外,她把全身心的感官全部打开,随时随地地探查、搜寻李强散发出来的一丝一毫的信息。这天一早,她就敏感地捕捉到了李强观察她的眼神起了变化,飘乎不定的探究的意味少了,更多地像是在确定她情绪的好坏,以便寻找合适的开口机会。
她决定主动一些。
李强送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一进门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头:屋里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一股甜香若有若无地从卧室中飘出。他只觉得身体某个部位的肌肉在收缩、拉紧,头皮也跟着麻酥酥地随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呼吸不由自主地紧促起来。
卧室内开了一条缝,里面更暗,他在门口摘下眼镜,用T恤的下摆擦了擦,重新戴上,才轻轻地推开门。
水紫色泛银星的大床上,Emma笼着一袭嫩黄的轻纱斜身半卧,床头柜上点着一支香薰烛,摇曳的烛光堪堪给床上的人打上一圈柔腻的背光。
“进来!”Emma轻声说。李强向前迈了一步,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
“关上门。”Emma微抬下颔,项上一片珠光闪了闪,长长的珠串如水波般绕了好几圈,外圈埋入他看不见的轻纱深处。李强手背到身后关上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珠圈荡开的地方,他要看透那里,看到那珠子环绕的脖子下面。
“过来!”Emma的一只脚从纱里伸出来,轻轻摆动,抚平近旁的一小片床单。李强走到床边,喉咙发干,眼睛酸胀。
“摘下眼镜!”Emma伸手,李强被催眠一样听话地递过去,模糊中看到她唇边弯起一波笑纹,回手把眼镜放到香薰烛旁,人就像蜕皮的蛇一样从轻纱里滑出一节。
“手给我!”Emma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不得不弯下身去听,眯起眼,乖乖地伸出双手。Emma握住一只,轻轻地往下一带,李强整个儿倒了下去。
温暖舒适、香甜紧密的感觉包围了他,如同炎夏赤日当空时,一下落入一池清爽怡人的碧波,他尽情地舒展开身手,调集起全身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尽情地舞动。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充耳不闻。
一会儿,另一部又响了,Emma也毫无反应。
再一会儿,家里的座机要命似的喊起来:“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