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上,落离仍在舞剑,他那一套剑法拢共就那么二十来式,却已经反反复复地施展几十遍了。
此刻,他但觉浑身酸软,四肢乏力,连手都抬之不起,更别提什么章法尺度了,甚至还不如最初耍的猴戏。
可他仍在咬牙坚持,只因兄长嘱咐他要舞剑以助辰星酒兴,而直至现在,兄长仍未归来。
辰星也已然坐不住了,沿途颠簸,鞍马劳顿,慌慌急急地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不说,进城前还干了一架,入席前又施展了一通斑曜,席间更被众臣诸般灌酒。
他眼睛早就睁不开了,之所以仍在勉力坚持,是因为——他一泡尿实在是憋得紧了。
众臣也各个都是哈欠连天,疲累困乏的模样。
平日里睡得早的,此刻都在垂头栽脑,更有甚者,早已是伏在岸上鼾声大作了。
辰月身怀有孕,更是耐受不住,当即言道:“离儿,不必舞了,辰星有话要提点于你。”
落离如蒙大赦,他虽然疲惫不堪,但听到辰星要指点他的剑法,大喜过望,激动不已,便立时收了剑,直直站定,作洗耳恭听状。
“咳咳!”
辰星清了清喉咙:“我如你这般大时,可没你这般身手,你若能每日坚持,他日成就必然远胜于我。”
辰星语速极快,作了简短的吹捧后立马接道:“我要去尿尿,你不必再舞了。”
众臣之中醒着的,都知这前半句是揶揄,中间的是客套,后一句才是这般说辞的主要原因,他是真的憋得急了,只想尽早结束话题,作不得长篇大论。
唯有落离年幼无知,当得了真,心潮澎湃,备受鼓舞。
辰月深知弟弟的性子,平日里眼高于顶,从来只从鼻孔里看人,岂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又哪里给别人留过什么颜面,今日竟然假模假式地道出这么一套虚伪的说辞,想必是憋得狠了。
“得了,你快去吧。”辰月道。
辰星嘿嘿一笑,心道知弟莫若姐,便立马窜起身来,往后殿跑去。
侍立的宦官迎上前来,表示带路,当即走在了前面。
“有劳......”
辰星刚客气了半句,但看着那宦官在前面缓慢地踱着步子,婀娜多姿,聘聘袅袅,当真是心急如焚,于是立即接道:“但是不必!”
言罢大步绕开了他,冲殿后疾步跑去,心中暗想:“臭东西,身上少了个物件儿却还走得如此之慢,可真急死老子了。”
“哎哎哎!辰少主知道恭房在哪么就跑那么快......”
憋尿的辰星,那速度岂止是快,脱缰的野马也不过尔尔。
身后老宦官那尖细的呼唤声顿时消弭于尔。
辰星行至殿后,虽未掌灯,但他眼睛匆匆一扫,便将这寝殿内的陈设构造看了个清楚,床榻上被褥整齐,那言称来后殿休憩的北卫公并未在榻上。
他情况紧急,未发现茅厕,也不作他想,发现殿后的大门开敞着,只道北卫公也出恭去了,暗道一声同道中人,当即夺门而出,奔了出去。
辰星举目一看,未见茅厕,便想找个墙根释放释放,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巡守,惶急之下也未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只在心下暗道:“这王宫里可真是麻烦!”
急急地绕过了巡守,往西边跑去,一路上每当遇见僻静处想要飞流直下时,便总能看见有巡守的军士。
辰星的小腹早已濒临崩溃,心中无奈骂道:“可真他娘的倒霉!”
奔驰良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墙根,更难能可贵的是,四下里竟然无人。
辰星当即解开腰绳,褪下裤子,施施然开闸放水,不住地打着尿颤,正当尿得酣畅淋漓之时......
“什么!”
偏在这时,辰星听见地下猛然传来一声惊呼,吓得他一个激灵,尿都洒在了手上几滴,当真是又气又恼。
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敢在这深宫大院内大呼小叫,逮住了,一定要让姐夫重重地罚他!
辰星轻轻地步下台阶,不发一丝声音,藏身于墙角后偷眼一看,但见一人身材高大,身披紫纹麟袍,可不就是北卫公本人嘛!
“父王,十年前你率军北伐魔族,却再也未还,儿臣只道你是战死在了沙场,”落稷声音激动,高声喝道:“如今突然归来,便要儿臣将结发妻子交于魔族手中,她腹中所怀的不仅是我的骨肉,更是落家的血脉啊!这......这,你叫儿臣如何依你!”
辰星听到这里心下一沉,当即屏气敛声,生恐对方察觉到了自己。
却听北卫公对面立着的人道:“好男儿当胸怀天下,你既已决心背负骂名,借助外族夺取皇位,又岂能因为一介女流与些许必要的牺牲而前功尽弃,荒废基业?试问从古至今,但凡登上王座之人,哪个不是脚下踩着累累尸骨,又有哪个不是虎毒食子的丈夫?你莫要太过天真了!”
“父亲,儿臣平生未求过你什么,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放过辰月,放过我的孩子,也放过你未出生的孙儿!”
落稷言辞急切,苦苦哀求。
“唉......非是我不愿放过,可此事确不由我。”
落父叹道:“你是未曾见过那魔族祖巫,此人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百年前那一场牵动整个八荒六族以死相斗的【六族夺魄之役】,便是此人暗中一手策划的,天下事逃不出他的指尖,你若私藏辰月,只会落得个功亏一篑,身败名裂的下场,更甚者,戍北百万生灵也将尸横遍野,枉送性命啊!”
“可......可是。”
落稷正欲争辩,却被那人截口打断。
“没有什么可是!你的子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你却置若罔顾,如今为父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解救之法,你却因为区区一个女人,便要放弃这称霸中荒,救万民于水火的伟业么?!”落父失望怒极,恨声呵斥。
落稷内心挣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沉默良久方恨声道:“你......你,你明明没死,却凭空消失了十年之久,你可知,这些年儿臣是怎么过的么?
继位那年我才十四岁,北人又素来排外,我落家即使在此地已经营三代,但在他们眼里,也还是外人。
那些意图将我赶下王位的奸妄佞臣,相互间拉帮结派,明里与我处处作对,暗里不惜痛下杀手。
我怕!怕得要死!但我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丢在我的手里!
我孤立无援,唯有傍上穹隆山这座靠山,才有资本跟他们斗!
这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跟他们斗!我杀!我不停地杀!我杀到所有人心胆皆寒!我杀到所有人离心离德,可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我要的不是他们服我,敬我!
我要的是他们惧我!从我!不敢对我的王位怀有一丝觊觎之心!
我终归是保住了祖父留下的基业。
但这已经耗去了我所有的心力,如今,我的枕下仍藏着利刃,它救了我不止一命!
可你在哪?你在哪?没有你,我依然活了下来!可没了剑,我恐怕睡下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现在你问我,我心中有没有子民?!有没有宏图霸业?!
我告诉你!
我没有!没有!
我的心中只有我自己的命!其余的,我都顾不上!”
落稷声泪俱下,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北卫公,而只是一个见到了父亲,诉说着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