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中沉寂了良久,只有落稷粗重的喘息声合着壁上的灯火一闪一灭。
“唉!”
落父终是长叹了一声,转而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为父若非无可奈何,又岂会让你身涉险境孤苦无依,但我落家的男儿,却不能因此被吓破了胆。”
“父王,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啊?”
落稷听他宽慰后,激动的情绪稍显平复。
“十年前我率军出征你是知道的,我军越过夜暮山,向着北荒魔族深入,沿途覆灭了魔族不少的小部族,本想给魔族个警告,好让他们不敢轻易涉过边境再来进犯我国疆土,自此,我军便可以说已达成了出征的目的,可我却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顾麾下将领地劝阻,一意孤行,却最终因为孤军深入而遭遇了魔族大军的伏击,我军全军覆没。”
落父语气平淡,似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据我所知,魔族从不招降,为何......”
落稷听了父亲的话,心中充满了狐疑,但你若要他亲口问他父亲为何没死,他却说不出口。
“为何没有杀我,反而放我回来了是么?”
落父看出他虽心怀疑虑,却碍于身份问不出口,索性替他说了出来。
“儿臣不敢。仅是出于......出于好奇,除此别无他意。”落稷慌忙道。
“无妨。”落父摆手以示并不在意,接着说道:“因为刚才那句话是假的。”
“假的?”落稷不解其意。
“确切而言,有一部分是假的。”落父续道。
落稷更加茫然不解。
落父解释道:“人魔两族语言不通,北卫城又密不透风,若无对此极为熟悉之人指使,你道那魔族使者是如何潜入这里与你接触的?”
“是父亲你......”落稷恍然大悟。
“我当年率军出征,越过夜暮山深入魔境是真,屠灭魔族部落亦是真,全军覆没也是真,唯独威逼魔族不敢进犯的意图却是假的。
想那魔族中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猛士,北荒也远比我戍北更加贫瘠,他们进犯我国除了凶性使然之外,也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又岂会因为我灭了区区几个小部落,便投鼠忌器,不敢僭越呢。”
“那父亲为何有此一说?”落稷一头雾水。
“只因此事事关重大,乃是绝密,一旦泄露出去,我落氏一脉便就走到了尽头,届时,别说是你那妻子,便是这戍北国,恐怕也再难留下一个活口。
是以,我这已死之人,绝然不能被人知道我的存在,上述的那些假话,便是我已身死的事实,我要让天下人把这当真,你更要把它当真,今日过后,你便当从未见过我。
因为,早在在十年前,我便已死在了北荒,尸骨无存。”
落父词严令色的一席话,让落稷身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父亲假借身死之名,将自己的存在从世上抹除,换来了居于幕后,谋划叛乱的机会。
甚至在一年前,于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唆使魔族使者深入戍北与自己接触。
父亲怎就如此笃定,自己一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答应魔族的条件,难道仅仅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么?
落稷意识到,此事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脱离了他的掌控,自己或许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你可还记得落家的祖训?”见他愣神,落父突然喝问。
“自......自然记得。”落稷被他当头棒喝,惊醒回神。
“哦?你且说来听听。”落父将眼眯成一线审视着他。
“世间之大无可依,长身立足单凭己。”落稷应道。
“原来你还记得,你再来说说,此话何意?”
“天地广博,却没有什么人什么物是可以依靠借助的,若要立足在这世上,唯有靠自己,须强大自身,摒弃一切外物。”
落稷阐述道。
“不错,这正是我落家祖训之意。”
落父点头肯定,随后又否然反问道:“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有哪有一点符合我落氏的宗旨?与江湖宗门联姻?还是借助异族援兵?你且说来听听。”
落稷默然不语,无言以对。
“你可是对你祖父心有怨怼?”落父不再逼问,转而换了个问题。
对此一问,落稷唯有缄口不语,先前气愤难平,口不择言之下冲撞了先祖,确是辩无可辩,可这不代表所说之话非他心中真实所想。
“我知你心中所想,从前我也有过你如今的想法,这怪不得你。”落父一叹。
“父亲也曾怨恨过祖父?”落稷惊道。
“没错,只因那时我未了解到他的苦衷。”
“苦衷?”
“稷儿,你认为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落父续道:“是钱粮,精兵猛将固然重要,行兵布阵亦不可或缺,计策谋略可减少伤亡扩大战果,但这都不是重中之重,唯有钱财才是上述一切的根本。
没有钱,便募不到兵马粮草,没有钱,也招不来谋士军师,没有钱,更置办不来刀枪剑戟盔胄甲具,没有钱粮,寸步难行,拿什么打仗,拿什么推翻前朝统治?”
落稷隐隐间意识到了什么。
落父看他反应便心知肚明,道:“你应该想到了,之所以高坐于踞央城人皇宝座上的人姓寰,而不姓落,便是因为你的祖父落仪出身贫寒,无根无基,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光蛋。
而反观当朝的开国皇帝寰熙,出身于延西国的名门望族,家中财力惊人,富可敌国,反叛军的军资粮饷皆是出自他手,破城之后,落仪直捣皇城,意欲逐杀前朝余孽,而寰熙则率领亲兵第一时间占据了前朝的国库粮仓,以抚恤伤亡军士为名,侵吞了所有的财产,试问,空有一身本领和忠勇将士的落仪,拿什么跟财能兼备的寰熙争夺人皇之位?”
“简直卑鄙无耻!”落稷愤然而慨。
“确是卑鄙,但却不得不承认,此举行之有效,”落父继续说道:“前朝覆灭,立下汗马功劳的各路诸侯便开始论功行赏,割据六国。
寰熙和落仪自然是其中功劳最大者,一个出财,一个出力,两者间实难衡量谁来做那人皇,众人争吵不休,却没个决断,就在此时,落仪突然宣称自己无意做那人皇,献身舍命也只是为了结束前朝的暴政,救民于水火,如今甘愿功成身退,去往北境驻守边关,保一方太平安宁。”
“咦,这是为何?”落稷疑惑不解。
“落仪心知寰熙财力雄厚,更早已把人皇之位视作了囊中之物,而拥戴落仪的人却是一天也比一天少,或被财权收买,或被买凶暗杀,总而言之,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皇权已然旁落,再争下去,最好也不过是个鱼死网破,说不得,换回的只是个横死他乡的下场。”落父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丈夫所为,落仪......呃,不!祖父怎地这般没有骨气!”落稷又气。
“非也,落仪此举只为避其锋芒,暂缓图之。”落父否定了他了看法:“况且你祖父乃一代枭雄,岂会凭着一腔血勇,逞那匹夫之能。”
落稷被说得阔脸一红,犹自不忿道:“那也不必选戍北这么贫寒的地方啊,便是那毗邻苦海的延西国,得经商便利,商贾如云之利,再图起势,岂不更好?”
“想当然耳,那寰熙出身于延西国,对于延西国的诸般好处,知道的比之落仪只多不少,你认为,他会任由落仪去那延西么?况且延西国是寰熙的根基所在,落仪若选择去了那里,能落得个好下场么?”
落父摇头道:“你可把寰熙想得太简单了,他固然卑鄙,以心机财力夺取皇权,但你若认为他只是如此,便说明你的城府眼界太过浅薄狭隘,实则,寰熙无论身手修为,才智谋略都堪称绝代,他胜过你先祖的是财力不假,但却绝不仅仅只是财力。
在其时,寰熙可是与落仪并称为当世双雄的人杰。若不然,以延西国来讲,富可敌国的商贾商会不在少数,为何偏偏寰熙能越众而出,做了这人族领袖呢?”
落稷屡说屡错,说的越多便越发显得智商堪忧,索性不搭腔了。
却不是他想不到这些,而是这些年来他与国中叛逆斗智斗勇,生死相争,已然太累了,如今见到父亲,便像是找到了个可以让他安然仰仗的靠山,哪里还愿去想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为何要你将妻子,交给魔族的缘由了。”落父旧事重提。
落稷头脑登时一片空白,木然道:“你说,但做与不做,却要由我自行决断。”
辰星隐在暗处,听了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体内残存的醉意早就随着冷汗排了出去,头脑清醒之后,更觉心头一片慌乱。
从北卫公父子二人的对话中,他早已了解到,北卫公是个为了霸权不惜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赌桌的亡命之徒,这样一个连自己的生命及名誉都敢作为筹码的人,实难相信他能将姐姐的安危看得有多重要。
一方是父亲,一方是妻子,此刻眼看着落稷已心生动摇,他更加不敢冒险。
北卫公如何取舍,他不敢断言,更不敢赌,也赌不起。
他只知道,与其将姐姐的命运交到北卫公手里,不如握在自己手中来得保险,自己才是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姐姐的人。
辰星想带着姐姐逃离北卫城,但回想着一路走来,亲眼目睹了这深宫大院高耸的城墙,还有披坚执锐的层层巡防,他心中欲哭无泪,暗叹道:“逃逃逃!可老子他娘的可怎么逃出去哇!”
但辰星不愧是中荒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他虽然心头慌乱,却未失去理智,头脑依然保持着冷静,他脑筋急转,数个方案走马灯似的在心中过了一遍。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