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酒喝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星组的中年汉子辰驷。
方才听得召唤,将濯日递给辰星后,便未退去。
待得辰星入席,他便侍立在了少主的身后,此人平日里什么都好,却奈何偏偏是个酒蒙子。
眼见北卫公面色不善,辰星忙起身赔礼道:“姐夫恕罪,我这属下嗜酒如命,素来敬佩北方男儿豪迈豁达的气度,听闻姐夫方才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此酒的诸般好处,又闻不饮此酒非好汉,想必是勾起了一腔热血和那肚里的酒虫,还望姐夫大人不记小人过,万万不要与这山门糙汉一般见识。”
辰星为了保下辰驷,一面又喊起了姐夫拉进关系,一面言辞间不吝赞美,将北卫公给捧得高高的。
“夫君切莫动怒,臣妾尚在穹隆山时,辰驷便是这般模样,见了酒便像是丢了魂儿,为此爹爹没少责罚他,可他却依然故我,屡教不改,实是秉性如此,绝非有意顶撞夫君。”
辰月急切劝阻,随后话锋一转道:“私以为,此责当归星儿承担,纵容下属,御下无方,理应受罚,当喝酒谢罪。”
北卫公听他姐弟二人如此劝抚,怒火稍减。
又看辰驷早已被辰星摁倒在地,被握着脖子不住磕头,一张面庞更是被酒劲给冲得通红。
北卫公颇觉有趣,怒气尽消。
“罢了罢了,话已至此,我若与他为难,反倒失了气度。”
他摆了摆手道:“星儿,便依你姊姊所言,自罚一杯吧。”
辰星松了口气,欣然道:“臣弟认罚。”
他起身落座,狠狠瞪了辰驷一眼。
辰驷遭这个小了他近一轮的半大孩子一瞪,顿时噤若寒蝉,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其目光接触。
酒樽已被辰驷用过,侍女上前细心地为辰星更换,他却示意不必,待侍女将他酒樽斟满。
辰星举起酒樽,遥敬北卫公。
北卫公眼带笑意,满含期待地点了点头。
辰星便如辰驷一般,仰头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尽。
酒液入喉,似灌下了一道流窜的火,所过之处火烧火燎,辛辣之气立时从胸腹中翻涌上来,直冲口鼻。
眼泪登时溢出眼眶,流过了辰星通红的脸。
“咳!咳!咳......”
他被呛得不住咳嗽,却仍强自夸赞道:“好......好酒......”
“哈哈哈哈哈......”
北卫公所期待的狼狈神态终于在辰星脸上出现,他忍不住拍案大笑,道:“不必勉强,初喝此酒,难免不适,对于此酒最佳的喝法,初次尝试者应当佐以冰屑饮用。”
你他.....不早说!
辰星暗地里骂着娘,口中却咬着牙感激道:“多谢姐夫好意提醒!”
早有伶俐的侍女以托盘盛来一方冰窖取出的坚冰,熟练地用冰刀刮下了细细的冰屑,混合着酒液,一道注入了辰星的酒樽。
北卫公举樽,朝着阶下诸臣遥遥示意,朗声道:“请众爱卿共饮此杯,为辰少主接风洗尘!”
两侧的陪客齐举酒樽,高声道:“为辰少主接风洗尘!”
言罢酒干。
辰星腹中火烧般的酒劲刚刚稍显平息,这就又要举杯,偏偏殿中众人都在看着自己,无法作伪,只好苦着一张脸,闭起气来一饮而尽。
此番倒是不难下咽,加了冰屑后,那火烧火燎的感觉的确减轻了许多,只觉口中冰冰凉凉,身子却在热腾腾地冒汗,实在是奇妙的感受。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走江湖的,鲜有不饮酒者,辰星也不例外。
平素里,他的酒量也可算是不错。
此刻,他作为远道而来的贵宾,众人自然不会冷落了(放过)他,于是变起了花样借着祝酒词向他敬酒。
一番车轮战,就此展开。
“辰少主丰神俊朗,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年少有为,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前途无量,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早结良缘,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海量无双,且饮一杯。”
“咕咚!”
“辰少主......”
辰少主连姐姐都不想要了,只想回家......
但这终究只是奢望,于是他只能一直喝,无终止喝。
“辰星!”
辰星听得呼唤,本能举杯,待看到来者何人时,明显愣了一下。
端着酒樽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入城前曾与他起过冲突的敦格勒。
他胡须少了半边,左半张脸高高胀起,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而此刻,但见他满脸涨得通红,重重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自己。
辰星悄悄戒备,只道他是喝多了酒,心中不服,前来找自己麻烦。
辰驷见他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家少主,早已踏步上前,谨防他暴起伤人。
殿中众人将目光齐刷刷转向了这里。
敦格勒余光瞥见所有人都看向了这里,喘息声越发粗重,面堂也越来越红。
其实他此番来到辰星面前,是因为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但却羞于启齿,可若藏在心里,又实在憋得难受,不吐不快。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鼓起了勇气。
可刚到辰星案前,他便有些后悔了,说还是不说......
正值进退两难之际,便看到众人都注视着自己,这下彻底退无可退,已成骑虎之势。
敦格勒扭扭捏捏的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脸红到发紫,紫的透亮,肿胀的左脸显得愈发高耸。
一个男子气概浓烈到极点的汉子,一边直勾勾地对你喘着粗气,一边展现出娇羞扭捏的姿态。换做是你,该如何自处?
诸君的态度我不知道。
也许脸上是面露欣喜的,臀上是欲拒还迎的,内心是急不可耐的,胃里是饱含期待的.....
但辰星此刻脸上却是瞠目结舌的,臀上是如坐针毡的,内心是诚惶诚恐的,胃里是翻江倒海的。
敦格勒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将酒樽朝着辰星一举,嗫嚅道:“好本事!”
言罢,龇牙咧嘴地连干了三杯。
他的牙齿被那一刀拍掉不少,是以说话有些漏风,但语气却显得十分真诚。
辰星一愣,没想到他身为手下败将,竟能磨得开面子,主动找自己搭话,单是这份胸襟与气度,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辰星毕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见他诚恳,便也陪着干了三杯,强忍着翻腾的酒气,笑道:“承让。”
敦格勒正色道:“我可没让,输了便是输了!但总有一天,我要与你再行比过,你可莫要懈怠,再到时候被我给打趴下!”
“等你!”
两人相视一笑,酒樽一碰,恩怨尽泯。
北人尚武,不好丝竹管弦这等靡靡之音,是以席间并无歌舞助兴,却正好方便叙话。
借着酒兴,辰星再提以濯日相赠之事,北卫公一番推辞后委实拗不过辰星,终是答应收了下来。
他将濯日从黄阳梨木的剑匣中拿起,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细细欣赏。
双手抚过剑鞘上镂刻的金乌雕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没有男人不爱刀剑,尤其是名贵的刀剑。
那剑若还是八荒中排得上名号的神兵利器,此生有幸可得其一,便是立时死去,也可含笑九泉,死而无憾了。
北卫公贵为一方诸侯,在这北地之内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不能免俗。
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神剑,看样子,一时半刻是放不下了。
他停下了吃喝,众人自然也不好再去灌辰星的酒,只得端坐在不远处陪他一同观赏濯日的风采。
“总算是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不用再喝酒,倒算是救了一命,辰星暗叹。
北卫公看罢了剑鞘,便去看那状如烈日当空般的剑格,看罢了剑格,又去摸触手温润的剑柄,摸罢了剑柄,又去看剑镡......
忽地,他双手一分,将濯日拔出了剑鞘。
“不可!”
辰星看在眼里,急忙大喊。
可终究还是还是晚了。
濯日晶莹剔透的剑身出鞘三寸,异光泼洒,灼人的热气随即直扑北卫公面门。
突遇变故之下,北卫公的反应倒是神速,感到灼热气浪的瞬间,便已还剑归鞘,可颌下的细须却已然被燎得焦枯卷曲,浓烈的焦糊味直冲口鼻。
北卫公手摸下颌,炭化的胡须如灰烬般散落。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惊反喜:“好你个辰星,神剑余威尚存,你却不尽早告知,看孤拔剑出鞘方才出声提醒,是故意在等孤闹笑话么?”
那是自然!辰星心中得意洋洋。
北卫公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中的小算盘,他当然不会承认,佯装无意道:“臣弟不敢,实是一时疏忽,还望姐夫莫怪。”
他早已料定落稷必会拔剑,可仍想让高高在上的北卫公吃个小亏。
毕竟他身为穹隆山少主,他日注定继承家主之位,这濯日神剑又历来便是辰氏家主的专属之物,可父亲为了穹隆山的长远打算,不惜将濯日送给了落稷,致使他即便做了家主,也是个辰家有史以来,第一位没有濯日傍身的家主。
如此想来,他少年心性加之心有怨怼,使些性子给落稷下个绊子便也不难理解。
“夫君有所不知,这濯日本是至阳至刚之物,虽可纳世间所有光火化为己用,可若是不加催持,也仅是散发着春日旭阳般的温暖,并不会伤人。”
辰月与辰星姐弟相知多年,岂会不明白弟弟那点儿小心思,却生怕北卫公动怒,连忙加以解释:“且持剑之人以己之炁催动濯日,即使身在光火之中,却也不会感到强光刺目,酷热难当。
是以,斑曜发动之时,阵外之人虽觉目不可视,酷热难挨,但星儿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星儿实在只是一时疏忽,绝非刻意捉弄夫君。”
“原来如此,那倒当真不能责怪星儿了。”
北卫公呵呵笑道。
辰月这番担心倒是多余,北卫公当下一心尽在剑上,即便当真被剑气所伤,也只会由衷欣慰这般神剑落入他手,高兴不及,又岂会生气。
辰月见夫君当真未生气,心下稍安。
转而嗔了辰星一眼,却见弟弟正嬉皮笑脸地朝她吐舌翻眼。
见他如此怪模怪样,宛如幼时一般,免不得勾起了儿时的种种回忆,如今一晃多年,久不曾见,姐弟间的情分却无分毫变淡,想到此处,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辰月正唏嘘间,忽闻北卫公问道:“此剑如此霸道的阳火之力,凡品不能予它为鞘,想必这剑鞘也非俗物吧。”
“姐夫好眼力,所谓好马配好鞍,这神剑呐,自然得须神鞘方能敛其锋芒。”
辰星连忙接过话头。
辰月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明摆着是要吊吊姊夫的胃口,倒卖起关子来了。
“哦?!此鞘如此神异,究竟是为何物?”
无奈北卫公偏偏吃这一套……
“姐夫且先仔细看看这鞘。”
“嗯……”沉吟声起。
北卫公手捏下把,当真开始凝神察看了起来。
“可有发现?”
“唔……此鞘触之如琉璃晶石,可见非木,却又轻盈中空,全无冰凉坚硬之感,是以是木……”
“然也。”
“再者,其色似碳,然抚之无灰,手掌搓之也无沾染异色,可见非碳。”
“姐夫明察秋毫!”
“八荒之大无奇不有,但能容纳火属神兵,且保自身不毁的材质却不过寥寥,更难能可贵的是此鞘竟可完全隔热,这种材质莫非……”
辰星不答,仅以眼神鼓励北卫公继续说下去。
“莫非是传说中的……”
他眼神一亮,心中已有了答案。
“扶桑木!”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姐夫慧眼如炬,见多识广,臣弟佩服!”辰星不着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
“哥哥好厉害!”落离见兄长得到了心目中的大英雄夸奖,喜不自胜。
“哼,至此方知么?”
北卫公平日里尽听弟弟在他面前夸耀辰星如何英雄了得,此时听得弟弟敬佩自己,虽然嘴上不屑,心中却十分高兴,不由得越发来劲。
“那这剑身……”
北卫公说着就要抽剑出鞘。
“姊夫不可!”辰星大惊。
“啊!对对对!险些忘了!”北卫公同惊。
眼看着辰星从进殿起,两人从最初暗中交锋的抵对,转作现在相谈甚欢的融洽,辰月心中大感宽慰,感慨道:“男人始终是长不大的孩子,几杯酒,一个共同的嗜好,便能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据先祖传下的说法......”
借着北卫公兴致正浓,辰星开始介绍起了濯日的来历。
北卫公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在火光映照不到的一方立柱后,发现了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偏偏让他能看到。
北卫公睁大了双眼,努力着试图分辨身影的真容,奈何对方的面部隐藏在厚重的兜帽下,让他始终分辨不出。
显然来者对这殿内的布局结构异常熟悉。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已惊出了北卫公一身冷汗。
终于,那道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身形一晃,便从敞开的殿门中闪了出去。
而门外驻守的侍卫们却是宛如瞎子一般,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