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卫宫,军机殿。
亮如白昼的大殿随着【斑耀】剑诀地发动,忽地一暗。
墙壁穹顶上悬挂的火光皆受濯日牵引,化作丝丝缕缕的流光,涓流般汇入濯日剑身。
贵族们骇然起身,冷汗霎时间浸透重衫。
辰星调转周身炁机,连绵灌入剑身,濯日随之急剧颤抖,直欲脱手而出。
辰星双臂颤抖,双手竭力握住剑柄,手指关节处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他额上渗出,如涓流般滑过他笔挺的鼻梁,在鼻尖汇成一道水线淌下。
他牙关紧咬,腮帮鼓胀得老高,显在勉力硬撑。
濯日剔透的剑身,在殿内火光的加持下,却是越来越亮。
起先似暮色,渐而似昏黄、似晨光、似骄阳!
灼热的炁浪催得这偌大的宫殿如坠盛夏,炽白的光盛放得肆意、张狂。
如同在殿中升起了一轮太阳。
嗡!
濯日上萦绕的火光逐渐内敛,显得厚实黏稠,好似凝为了实质,缠绕着剑身不断吞吐,和着辰星的呼吸,如浪潮般涨退。
殿中众人被晃得睁不开眼,即便紧紧合上眼皮也无法完全隔断这炽烈的强光,他们不得不以袖掩面,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护驾!护驾!”
目不能视中,是老宦官慌乱而歇斯底里的呼喊。
侍卫们疯狂地试图冲进殿中,却是无可奈何,他们徒劳地圆睁双眼,也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扑扑腾腾地在门槛前接连跌倒。
北卫公有修为在身,早已调转炁机护住双眼,可即使眯起眼睛强忍着剧烈的刺痛,亦是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辰星的身影仍在原地,并无其他举动,心下略微一宽。
“星儿,够了。”
混乱中传来辰月的声音。
声音方落,剑已还鞘。
满殿的剑光霎时消散,灼热的气温也随之骤降。
辰星收起剑诀,汗水早已湿透了重衫,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喘息良久,方才从虚脱般的无力感中恢复过来,勉力稳住微微发抖的腿后,躬身赔礼道:“且请北卫公恕罪。”
“好!好!好!不愧是八荒火属四大神兵之首,含而不发却已有此等威势,果真不负盛名!”
北卫公双眼迷离,却在第一时间抚掌大笑,对辰星此等可视为僭越的危险行径竟似毫不在意。
落离更是不顾双眼红肿宛如桃李,强忍着痛楚痴傻地望向辰星模糊的身影,满脸皆是敬服与崇拜。
“还请北卫公与诸位大人恕罪,王公座前舞弄兵刃实在失礼,只是临行前家父嘱咐我,务必让天下人识得濯日之威,也要让天下人清楚我婿落稷于辰家而言重有几何。”
辰星气力渐渐恢复,再次欠身赔礼后方道:“只是辰星不才,濯日于我手中所能施展的威力百不足一,又兼我天资愚钝,只能想到如此欠妥的法子完成家父所托,容我再次向诸位赔礼。”
“岳丈大人重孤之意,天下皆知,这穹隆山镇山至宝虽威力绝伦,贵重万分,可与岳父大人的掌上明珠相比,又何足挂齿,穹隆山早已将宗门最重的宝贝嫁予了孤,又何须再献重礼。”
北卫公敛起眼神中的炽热,重新坐下,他揽着辰月的肩头,郑重道:“再者,濯日现世至今便是辰氏宗主间代代相传的神兵,岂可因岳丈对孤的抬爱,而坏了穹隆山的规矩,孤虽不舍,可星儿还是把剑拿回去吧,况且,你身为辰氏少主,此剑总有一天该是你的。”
“北卫公莫要为难于我,我若是拿了此剑回去,怕是连山门都进不得,况且北卫公又岂是外人,说句厚颜高攀的话,您也是我辰家之人,又何必非要分个彼此。”
辰星暗地里撇了撇嘴,口中却朗声道:“家父将濯日献给北卫公,除了表明落辰乃一家之亲外,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如您先前所说,濯日历来便是辰氏家主的配剑,而此剑现已归于您,这便意味着,今后若是北卫公有令,穹隆山上下莫敢不从,定唯北卫公马首是瞻!”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无不哗然。
虽然只是一番话,但这番话语之中所包藏的含义可就太耐人寻味了。
若无辰星此番说辞,那么将濯日赠送于北卫公一事,也只能算是投其所好,单单只是满足了一个相较于普通人而言,更为位高权重的男人对神兵利器与生俱来的渴望。
但有了方才那番投诚似的表忠,那意义可就大大不同了,这等同于是将濯日作为兵符,赋予了北卫公调遣穹隆山内外数千宗门子弟的权利,其中的差异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只要稍加运作,以前北卫公作为一方诸侯所不能做的事情,现在换做江湖一门宗主的身份去做,便可以堵住许多人的嘴,其中除了包括号令群雄,甚至可以以下克上。
况且以穹隆山今日的江湖地位,若要做到这一点,怕是并不难。
换句话来讲,若是北卫公当真接手了濯日,那么他手下可供调用的资源,可就蔚为可观了。
除了十万北卫军以外,再要加上穹隆山数千门人,先不谈他们高深的修为,较之寻常兵士在整体素质上有多大的优势。
单看穹隆山在戍北国百余宗门世家,和无数散修中的影响力,届时一呼百应,号令群雄,这是一个任谁去看都会叹为观止的庞大资源。
一个国家的强大,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战力,战力虽不能单单只看人数,但兵力确是战力结构中,无比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点想必无可厚非。
十万人难以攻克的城池,二十万又该当如何。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在场的哪个不是聪明人,关于其中的好处,又有谁会看不明白,更遑论北卫公。
但北卫公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反而冷静了下来,权衡着利弊。
此事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如此简单。
他是在尔虞我诈九死一生中,步步为营坐稳王公宝座的人,过往那一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经历警醒着他,越大的诱惑背后,潜藏的八成是更大的风险。
自父亲十年前率军深入北荒征讨魔族,从此一去不返生死未卜之后,他只能独自面对满朝狼子,期间他遇到过太多诱惑,包裹于刀口之上的诱惑,若不是凭借着堪称过分的疑心与谨慎,他们落氏一脉,怕是早就被赶尽杀绝,成为史书上寥寥几笔便带过的过往云烟了。
北卫公沉默良久。
一番思虑过后,他并未接受穹隆山的拜礼,却也没有拒绝。
反将目光转向了侍奉他父子多年的老宦官,冷冷道:“方才是你喊的护驾?”
老宦官一愣,呆呆道:“是......”
“辰星是孤的内弟,他可会行刺孤?”北卫公面容冷峻。
“不会不会......”老宦官察觉到北卫公面色不善,冷汗瞬时从额角淌了下来。
“还不掌嘴!”北卫公声色俱厉道。
“是是是......”老宦官面带苦色,不敢不从。
啪啪啪啪......
清脆的耳光声环绕殿堂。
辰星眉头再次皱起,众臣若有所思。
啪啪啪啪......
“好了,别搅扰了孤喝酒的兴致。”北卫公烦躁的摆了摆手,开口转移了殿内众人的注意。
老宦官如蒙大赦,不及擦去嘴角的血渍,忙叠声谢恩。
“星儿旅途劳顿,旁的稍后再说,且先入座,上酒上肉!开席!”
北卫公大手一挥,宣布筵宴正式开始。
辰星对此并不意外,想到父亲对落稷生性多疑,慎之又慎的评价,他的此番应对,也确在情理之中。
耽搁良久,宴席终于开始了。
侍女们穿花蝴蝶般穿梭在坐席间,将各种制式精美的杯盏器皿摆放停当,又提来象牙镶饰,做工考究的食盒,将熊掌、雉脯、鹿茸、鱼肚等一道道香气四溢,烹制精美的佳肴奉上餐盘。
力士们四人一组,担着一墩及胸高的酒坛放在了殿中,卸下担子麻绳,躬身退了出去。
酒坛上积满了灰尘,观其厚度,少说也攒了有数十年。
有侍女们上前,拿着蘸水的素绢擦拭浮灰。
之所以不在殿外打落灰尘,也是为了让宾客们亲眼看到,主人拿来款待的,是窖藏多年,如假包换的陈年佳酿,以此来展露主人的慷慨好客的热忱。
待侍女们换了第十方素绢后,酒坛终于清理干净,透出了陶瓷上棕红的釉色。
随后,侍女们转向四周,朝着王公大臣深深一揖以作示意后,便娴熟地拍去泥封,撤了麻绳布封,开始为席间众人的壶中舀酒,又给他们各自的樽中满满斟上。
未闻酒香,先闻肉香,殿外炙烤的?肉恰在此时熟透。
掌厨的燮师傅亲自割下了四条纤巧的?舌,片成片儿,奉于北卫公。
北卫公下箸夹了一些,分予落离与辰月,随后则示意燮师傅,将剩余的赐给辰星。
“?喜食刺藤与荆棘,一条舌头可谓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灵动纤巧却坚韧异常,成年?的口条,即便经过烹制也是难以咀嚼下咽,但将将断奶的羔舌,却是世间难得的佳肴。”
北卫公不无骄傲地介绍道:“当着自家人的面儿说句不该说的,便是供奉给当今人皇的?,也绝无这般滋味,只因非是出于烹?世家第九代传人的燮师傅之手。”
燮师傅闻言微一拱手,道声应该的,便径直离殿而去,其不卑不亢神色倨傲之态,确是手艺人所秉持的架子。
燮师傅算是拂了北卫公的面子,但北卫公除了神情略显尴尬之外再无其他表示,看来确实是贪图口腹之欲,又折服于他的手艺,是以不愿与其为难。
北卫公只当无事发生,而众臣似乎对这位燮师傅的秉性同样颇为了解,也是不以为意。
辰星颇感有趣地目送这位燮师傅昂首离开,能让北卫公稍稍吃瘪,可当真让他高兴。
而能令北卫公忍气吞声还毫不作色,单凭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他感到佩服,不由得对面前这盘炙烤?舌,涌起了浓浓的期待。
当北卫公夹起一片?舌,闭目享用时,饮宴便算正式开始了。
辰星早已饥肠辘辘,当即动箸。
他夹起切得薄薄的舌片,放入口中,浓郁的肉香随着舌尖搅转而游走于唇齿之间,确是他这十几年来尝过得最好的滋味。
细细咀嚼之下,肉质细嫩之余却还略显弹牙,细细分辨,肉香木料香料油膏蜂蜜的滋味混在一起浓郁鲜香,却层次分明,偏偏又无比融洽,互相衬托且毫不冲突。
辰星虽觉得异常好吃,但你若问他好吃在哪,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资深的老饕此刻便会品评道:
烹?世家不亏是烹?世家,火头刀功皆是无可挑剔,肥瘦相宜,外焦里嫩。
这羔舌切得也是恰到好处,每一片皆是七分,不差毫厘,多一分则显粗硬,少一分则欠嚼头。
果木与山核桃木的结合相得益彰,赋予了?肉多变的烟熏风味,香料配比更是十分讲究,辛辣为主调,咸鲜为基调,清爽为辅调。
直教人在回味无穷齿颊留香之余,久食仍不觉腻。
最为绝妙的是,如此之多的配料,却并未喧宾夺主,丝毫没有掩盖掉?肉独独的风味,反而巧妙的烘托出其该有的特质,微微的膻味和果子的回甘实为点睛之笔,绝然是八荒中顶尖的上乘佳肴,是味蕾所能体验到的极致享受。
辰星越吃越觉得妙不可言,不知不觉间,一盘口条已然下肚,差点连筷子都给吞了下去,却仍觉意犹未尽。
侍女上前撤下空盘,又换上了满满一碟烤?肉,辰星依旧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北卫公见他吃得尽兴,自己也来了兴致,介绍完了肉,便又来介绍这酒。
他端起酒樽,摇晃着酒液,道:“此酒名唤【盈胸烈】,是寡人的先祖落仪所留下的酿法。
此酒以埋于夜幕山地下的野生山薯酿造,山薯表皮粗糙,内里厚实,恰合北人粗犷敦厚的外表,酒味内敛,含而不发,是以闻不到什么香气,入口却是浓郁刚烈,直来直去,暗合北人朴实无华却内心似火的性子。
盈胸烈并无南方的酒那般花里胡哨富有变化后味绵长。
但这才是男人该喝的酒。
戍北国一年虽有春夏秋冬四季,但冬季却与其他三季并长,若不是家家户户都靠着烧酒,恐怕难挨过冬。
对于从未喝过的人来说,此酒的最佳的喝法便是......”
话音未落,立于辰星身侧的侍从,便一把将辰星桌上的酒樽给夺了过去,仰头一口饮尽。
北卫公眉头一皱,面色大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