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547年9月7日,中荒,戍北国,北部边陲,夜暮林。
树冠如盖,遮蔽了皎月星辰。
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掩映在密林之间,小道逼仄狭窄。
一驾四骑马车在林间小道上艰难前行,帷帐被路边肆意生长的枝丫刮扯得一片褴褛,但锦帐华贵的布料与精美的刺绣,尽皆昭示着车内人身份的不凡。
马车前后各有四骑拱卫,马是戍北国内名冠中荒的北境龙驹,色如墨染,蹄硕腿长,可日行千里。
马上的骑士威风凛凛,黑甲蔽体,手执缰绳,腰挎利刃,背后垂下的披风上绣着穹隆山辰氏的日月星家徽,兜鍪下的双眼锐利如鹰隼,警惕地四下游弋。
驾车的是一名身披黑色轻裘的少年,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高耸的立领将他的口鼻尽皆遮掩,只露出了上半张脸,他蹙着两条剑眉,眉宇间透出一抹凌厉。
无论任谁看见,都能看出这一行人的不凡。
只是,他们的脸上身上却显得污秽不堪,泥污遍布,当是许久未曾梳洗过了。
“星儿,丢下我快走吧,带着我这个累赘,你们也逃不掉的。”车厢内传出一个女声,声音婉约悦耳,却掩饰不住她的疲惫。
“姐姐莫怕,有我穹隆山少主的名头压阵,任他们派出北卫军的精锐也不敢追来,何况咱们中途折返,一路向北,选择远离穹隆山,与其背道而驰,兜个大圈再回家去,任他们猜破脑袋也想不到我们竟一头扎进了夜暮山中。”少年话音中透着得意与轻松,只是面色却显得无比凝重,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染月。
“傻弟弟,是姐姐拖累了你......”隐隐的啜泣声从车帘后传来。
辰星听着姐姐的哭声,心头苦涩,嘴上发狠:“落稷人面兽心,其心可诛,不顾与姐姐的结发之情,乃至与我辰家的联姻之谊,竟妄图用姐姐讨好魔族,欺我穹隆山无人么?莫说我辰氏跟他不共戴天,单勾结异族意图造反这一条,踞央城的人皇也定不饶他!”
言罢许久不闻姐姐应答,辰星一惊,急忙回身掀开车帘去看,却只见辰月瑟缩着歪倒在车厢角落,紧抿着唇,双眼闭合,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抖落的泪珠划过了苍白的脸颊。
辰星发现姐姐只是睡着了,微微舒了口气,展身将轻裘褪下,轻柔地裹在了她身上,才缓缓将帘子放下。
看着这放眼望不到边际的林木,听着裹了棉布的车轮和马蹄轧过枯枝败叶发出的微微细响,辰星叹的了口气,暗自思忖:“事发之时,距离现在已过了一个月,为免被北卫军的斥候发现踪迹,这一路上尽挑荒僻之处潜行,餐风露宿,提心吊胆不说,姐姐身怀有孕不说,还要受这舟车劳顿的颠簸之苦,实是疲惫的紧了,想不到,闻名中荒的穹隆山辰家少主和大小姐竟被逼到如此境地。这一耻辱,我辰星倒是记下了!”
“少主。”
辰星收回思绪,看向唤他名字的那名骑士,只见那骑士抬手向前一指,道:“有人。”
众人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一个背后负着捆束整齐的木柴,另一个肩上搭着一张弓,腰间悬着箭壶,壶内尚有余箭八支,一只山雉,五条野兔,被他用草绳扎成一捆,提在手里。
他们衣衫老旧,补丁遍布,看起来是进山砍柴打猎的樵夫猎户。
二人诧异地看着辰星一行人,注意到了后面还有一驾华盖锦帐的马车,
这道路本就是附近靠山吃山的村夫硬生生走出来的一条小径,并非官道,逼仄狭窄,能有多宽?于是两人便退到了林子边,让出了道路,让辰星他们先过。
“这位大哥,你这兔子卖么?”驾车的辰星走过两个人身边时忽然问道。
“自......自家吃的,不......不卖。”那猎户眼神躲闪,游移不定,似是有些紧张。
“价钱好说,我是北卫城中的富家子弟,一时兴起进山打猎,却没大哥的好手段,至今还一无所获,这夜暮山中蚊虫实在是多,我等耐受不住,已想出山了,大哥你随便开价,我们就是图个尝尝鲜。”辰星迷眼看着那猎户。
“不......不能卖,我家在林边,距离卖吃食的郡县太远,卖给了你,我们一家老小今晚就得饿肚子了。”猎户磕磕巴巴的说完了这句话,拉着樵夫就走。
“拿下!”辰星突然喝道。
星组中人各个皆是高手,辰星话音刚落,便已冲了上去。
那两人不过是普通的山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未及反应,便已被摁倒在地。
辰星跃下马车,身形只一晃便站在了二人的面前。
“说!你们是不是认得我!”辰星喝问。
“不......不认得!”猎户颤声道。
辰星手腕一翻,染月已抵在他的眉心:“你可想好了再说!”
冰冷的剑尖凝在眼前,猎户命悬一线,心胆皆寒,连忙改口道:“认......认得,小人曾无意间在村中布告看见过悬赏您的悬赏,说您通敌叛国,提供线索者可得赏钱一贯,上面还有您的画像。”
“我就值一贯么......落稷这厮可真小气。”辰星愕然自语。
“小人的性命连十文钱都不值,您......您放了小人吧!”猎户樵夫迭声哀求道。
“放了你们,好叫你们去通风报信么?”辰星神色冷厉。
“不敢不敢,小人们不敢,给小人们一百个胆子,小人们也不敢啊!”二人惊惧不已,哭喊着求饶。
“星儿,发生了何事?”辰月掀开了车帘,探头看向辰星。
“姊姊,我拿钱买这人手里的猎物,他却不肯卖,推说附近没有花销的地方,若不是我们路上经过了附近的哨所,远远的看见有平民进出采买米面,便险些被他骗过了,况且北卫公发出了悬赏,这两人明明看过,却装作不认识我,可见心怀不轨,”辰星凶相毕露道:“姊姊,这两人留不得!”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就全指着小人养活了,小人命贱,死便死了,只是可怜小人那孩子......呜呜呜呜呜......”话未说完,那猎户已泣不成声,倒真是显得无比可怜。
“星儿,算了,放了他们吧,不可为了我的性命,再伤及无辜了,否则,即便我们最终逃了出来,余生恐怕也心有难安。”辰月劝道。
“可是......”辰星还想说些什么。
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落离的断指,颈伤,挂满歉疚的小脸儿,还有滚滚烟尘后跪拜不起的朦胧身影,顿觉心如刀绞。
“罢了......”辰星暗叹一声,确如姊姊所说,若再伤及无辜,恐怕即便活了下来,也不如死了好受。
“起来!”辰星示意星组众人放开了二人,厉声说道:“我告诉你们,我们是被北卫公陷害的,勾结魔族的是他,不是我!若让我知道,你们出卖了我,我即便是死,也必然让你们一家老小死在我前面,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谢小爷不杀之恩,谢小爷不杀之恩!”二人才刚起身,便又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你们走吧!”辰星道。
“是是是。”二人连滚带爬,连打到的猎物也忘了拿。
“等等!”辰星忽然喝住了他们。
二人还没跑出多远,又被他叫住,以为他改变了主意,立即抖若筛糠,惊惧至极,想要逃,却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辰星走了过去,掏出个钱袋来,塞到了二人的手里,道:“这里有一些银两,足够换一千贯铜钱,你们拿去补贴家用,记住,不要将见过我的事说出去,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是是是!即便小爷不给我们钱,我们也绝不敢说出去的!”二人死里逃生,又得了一大笔钱,当即千恩万谢,火急火燎地跑开离去。
辰星看着他们走远之后,翻身上了马车。
辰月也坐回了车厢内。
“驾!”
一车四骑继续向着夜暮山深处行去。
“老大,那叛贼给了你多少银钱?”方才被辰星放过的樵夫问道。
“几个散碎银子,能有多少。”逃过一命的猎户敷衍道。
“他说可值千贯。”樵夫道。
“听他胡诌,这钱袋里拢共也就那么几个铜板。”猎户似是不经意般,把沉甸甸的钱袋子揣得更严了一些。
“把钱拿出来吧,咱们对半分。”樵夫瞥见了他私下里的动作,当然不信。
“凭什么俺要分给你?”猎户瞪着樵夫。
“那叛匪说了,这钱是给咱们俩人的,你想独吞不成?”樵夫怒道。
“呵!一个逆贼的话,你倒奉为王旨了?”猎户不屑道。
“你别扯这些没用的,咱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你转头就不认了么?”樵夫斥道。
“共同?经历生死?被剑指着的是俺,又不是你,况且你也未曾替俺求过情?现在见到了钱,倒是想起俺来了,当真是哼,哼哼!。”猎户鄙夷道。
“你给不给!”樵夫面红耳赤。
“俺偏偏不给!”猎户态度强硬。
“好,俺这便去哨所里揭发你,告你包庇叛匪,知情不报!”樵夫愤然而去。
猎户瞧着樵夫头也不回,越走越快,当时便急了眼,快步赶了上去。
“哼!你这条命可不是俺拿的,而是被你发现的叛贼杀人灭口的!”猎户赶至樵夫身后,冷冷道。
“你说什么?”樵夫回头,见猎户面露狰狞。
噗!
猎户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支透喉而出的箭。
“嗬嗬嗬嗬......”
樵夫双目圆睁,徒劳地捂着着自己的脖子,可血沫还是从口中、伤口中不住冒出。
不甘、恐惧、懊悔、留恋,诸多复杂的念头,在他眼中走马灯般一一闪过,他心中纵然还有千万无语,可终究,再也没有机会道出口了。
猎户双眼中隐隐泛着红光,他凶狠地踩住樵夫的头,拔出了那支深深没入脖颈里的箭,神情癫狂可怖:“这可怨不得俺,要怪,也只能怪你太贪心了!”
生命随着鲜血喷涌,飞速从樵夫的身体中流逝而去,痛苦与绝望扭曲了樵夫的脸,让他的死状显得狰狞丑陋。
猎户将他的尸体拖入了林中,血腥味会引来饥肠辘辘的野兽,无需他亲手掩埋。
结伴而出的两人,如今唯有一人能回到家里,拥有生命的温暖,享受晚餐的温度,体会平淡的温情。
而另一人,正渐渐变得跟这林中空气一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