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厚厚的遮在天上。
今夜,注定无星无月。
敦格勒面容冷峻,翻身下马,大步踏向辰月。
辰月认命般闭上了眼,向前伸出双手,已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
星组众人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越走越近的敦格勒,几将钢牙咬碎。
但大小姐有令,他们不能不从,便也只好将这份屈辱混着齿间溢出的鲜血给吞进肚子里去。
敦格勒来到辰月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女子。
“将军还有何顾虑?”
感觉到了敦格勒目光的注视,也嗅到了对方行伍之身所独有的马骚、汗臭与革甲味,可对方却迟迟未动手,辰月睁开了眼睛,抬头与敦格勒对视,不禁发出了疑问。
“听说穹隆山三大神兵之一的【缀星】,你一直随身佩着。”敦格勒语带玩味道。
辰月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无耻匹夫,安敢打我宗门至宝的主意!”
身后的星组四人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屈辱,大声斥骂道。
敦格勒对他们不理不睬,仍是直勾勾地盯着辰月。
这无礼的举动与狂妄的姿态,无异于将他们以及穹隆山的尊严给踩在了脚底。
作为血气方刚的汉子,星组四人哪里还能再忍,纷纷扬起手中兵刃,朝着敦格勒当头斩下。
铛啷啷啷!
兵刃交击的脆鸣连响四声,星组四人手中的兵刃应声落地。
手腕发麻的四人看着一击便将他们的兵刃打落,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的大小姐,内心惊诧莫名。
敦格勒此时也是心绪起伏,但不是对星组四人,而是对眼前这个身怀六甲,娇小柔弱的女子。
星组四人固然都是高手,但面对他们的突然发难,久经沙场的敦格勒自信有的是方法应对。
只是辰月展露的这一手,委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无疑是用匕首的佼佼者,越短的兵刃,便意味着越凶险,也越讲究一个出其不意。
你若面对一个使长枪的,上来便亮明自己的匕首,对方若给你近身的机会,那多半是个傻子。
是以,藏起来的匕首,才是最大的威胁。
而辰月,背对四人,仅靠听声辨位,还能在不伤及对方分毫的情况下,只用一击,便将他们手中的兵刃尽数击落。
而自己甚至丝毫未曾注意到她是如何出手的,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匕首先前究竟被她藏于何处。
其藏刀之深,其持刀之稳,其出刀之准,其用刀之巧,由此可见一斑。
这固然有他被星组四人吸引了注意力的因素在,但这不是他忽略辰月的理由。
要知道,真正高明的杀手,通常都是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存在,老弱妇孺皆而有之。
对他们而言,选择出手的时机,比出刀的技巧更为重要。
他们往往是在目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便已经收刀了,甚至不会给你留下后悔的机会,因为你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而刚才,就是这种时候。
倘若辰月那一刀不是挥向星组四人,而是自己的话......
敦格勒看着眼前气喘吁吁,额角冒汗,这几年来被他视为花瓶的女子,冷汗不知何时已湿透了重衣。
辰星的身手他是清楚的,而辰月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若非她受身孕所累,仅凭己方这数十人,还真拦不住他们,不,别说拦不住,己方众人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得看对方心情。
所幸,自己不是来与他们为敌的。
辰月方才调动周身炁机,勉力阻止了星组四人,已然动了胎气,此刻耐受不住腹中疼痛,身形有些不稳。
星组四人见状,心中懊悔,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听她道:“我问你们,穹隆山之所以有今日建树,是靠他?还是靠它?”
辰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辰星,又抬了抬手中的匕首。
“我再问你们,穹隆山遭此劫难,你们是保他?还是保它?”
辰月再次指了指辰星,抬了抬匕首。
星组四人默然不语,知大小姐所言有理。
“将军,且请你将缀星收下,带我回去,此事与他们无关!”
辰月捏着刀身,将刀柄递了过去。
星组四人虽心有不甘,却终究未再阻止。
敦格勒双手接过缀星,将这柄名冠中荒的神兵捧在手心,仔细端详了起来。
匕首长约一尺,通体深如夜色,触之温润如玉,刀口却并不锋利。
“如今缀星已归将军所有,我也愿意束手就擒,还望将军慷慨,放了他们。”
辰月言罢,便要再行跪倒,跪到一半,却被一只手给托了起来。
“夜里凉,你们辰家的人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往地上倒?”敦格勒纳闷道。
他不仅阻止了辰月再次下跪,还将缀星双手奉还于她。
辰月不敢置信地看着敦格勒,不知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被辰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半脸胡茬,铁塔般的汉子阔脸一红,低下头去,竟然羞赧了起来,他想挠挠头缓解尴尬,却挠着了头戴的铁盔,显得更加尴尬。
辰月看着这个雄性气息异常浓烈的汉子,此刻竟一副怀春少女般娇羞忸怩的作派,顿觉遍体生寒,鸡皮疙瘩也随之密集了起来。
“咳咳。”
敦格勒停下了挠头盔,佯装无事发生,指着地上的辰星淡淡道:“你们还打算让这小子在这儿躺多久?”
辰月和星组众人回过神来,虽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态度大转,但辰星毕竟身体虚弱,总不能在这寒夜里一直倒在地上,当下也顾不上许多了。
有去拿水的,有去拿被衾的,有去拿干粮的,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一通忙碌。
敦格勒一勾手,招来了几个军士,吩咐道:“你,带人去支几顶帐篷;你,带人去拾些柴火;你,带人准备埋釜造饭......”
几道命令下去,敦格勒将夜宿荒野之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干军士领命而去。
辰月一边用被衾将辰星裹紧,一边给他喂水,当慢慢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时才发现,弟弟的唇龈已是毫无血色,这是因饥饿导致的气血匮乏。
直到此时,辰月才明白,一路上弟弟为了她的安危,她的温饱,究竟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堂堂穹隆山少主,中荒少年一代之中的翘楚,竟沦落到仓皇逃窜,饿晕过去的地步,这要让爹爹知道,又该有多心疼啊。
想到此处,眼泪顿时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辰星与辰月年龄相差颇大,足有六岁。
因此在她的眼里,如今辰星虽然个头儿高了,脸上也渐渐褪去了稚气,初现男儿的英气轮廓,但印象里,弟弟却还是当年那个凡事需要自己照拂,遇事由着性子胡来,时而大大咧咧,时而哭鼻子抹眼泪的顽劣稚童。
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孩子便懂事了起来,懂事的让她心疼,懂事的让她心碎,为了自己,弟弟豁出了性命,忍受着委屈,饥寒交迫之余还要时常宽慰自己。
而自己,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自怜自哀?
想到在这月余的日子里,那个只顾着沈浸在被背叛的伤痛与耻辱中,完全忽略了弟弟的自己,辰月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浓烈的憎恶与恨意,也不禁对辰星产生了强烈的愧疚与怜惜。
她抱着辰星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
泪水划落脸颊,滴滴落在辰星的脸上。
“俺没想过要抓你们,你......你别哭了成么?”
敦格勒看不得女人哭,这女人劝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他一双糙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都不知道该放哪了,在一旁站如喽啰,没奈何,只好撇过头去假装看不见,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口中不住的重复着你别哭你别哭......
“咳咳咳......”
好在此时辰星幽幽醒转,砸吧砸吧嘴,迷糊道:“什么.....东西,又黏又咸的......”
辰月见弟弟醒了,不由大喜,乱七八糟地抹去了辰星脸上的鼻涕眼泪,激动道:“星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喘不上气儿......”辰星艰难发声。
“啊?怎么回事儿?怎么会喘不上气的?”
辰月一听,又惊又怕,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便横眉冷竖,对着敦格勒厉声喝道:“你!你方才砸我弟弟的是什么毒药?还不快拿解药!”
“解药!解药!对啊!找解药!俺他娘把解药放哪了......”
敦格勒见这女人模样凶狠,立马想到了自己的老娘,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老娘,听辰月呵斥,慌乱中开始在自己身上不住地翻找起来,找了半天他才迷糊过来,我砸他的那是包肉干啊,哪是什么毒药!
“不......不是.....姐姐,你抱......太紧了”
辰月在惊慌之下手下不自觉的骤然加力。辰星此时已被勒得面色涨红,翻起了白眼,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好不容易以气若游丝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辰月闻言赶忙松手,连声道歉。
辰星这才缓过气来,一条小命险些折在自己人手里。
但他毕竟身体虚弱,意识也免不了有些不清,他环顾四周,疑道:“姐姐,我们这是死了么?”
“哼!”
辰月还未回答,敦格勒便冷哼一声,道:“对,你已经死了,被俺一包肉干给砸死了。”
辰月闻言脸蛋儿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姐姐,他怎么也在,他也死了么?”
辰星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敦格勒,瞥见他后便果断将头又转了回来,那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的嫌弃:“麻烦你让他死一边去,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
“老子爱死哪死哪!管得着么你!”
敦格勒胡子都被他给气歪了,骂完一通后才发现这是自己骂了自己,不由得更气,怒道:“呸!俺没死!”
“噗嗤!”
辰月看着他们斗嘴,觉得颇为有趣,顿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好弟弟,别怕,你没死,咱们都没死,都活的好好的。”
辰月收起笑容,柔声宽慰道。
“啊,原来没死,咱们都没死......”
辰星先是庆幸的松了口气,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无遗憾道:“那这么说的话,他也没死啊。”
敦格勒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辰星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俺他娘的方才就应该直接扔一把刀过去砸死你!”
辰星撇了撇嘴,不屑道:“嘴里的牙又长牢了?”
敦格勒被他一句话噎的半死,不由得回想起初次交手,自己挥出去的大刀反而砸在自己脸上的场景,最终舔了舔自己左半边嘴里松动的几颗大牙,还是放弃了反唇相讥的想法。
“好了星儿,敦格勒将军他不是坏人。”辰月劝道。
敦格勒除了最初吓了他们一跳,再不过就是有些无礼粗鄙,对他们倒是没有任何加害的举动,甚至还看出了辰星因饥饿而导致的虚弱,“送”了他一包肉干。
辰月想起自己先前因误会而呵斥敦格勒的行为,如今又看他在辰星嘴下屡屡受气,心下愧疚,不由得替他申辩了一句。
“嗯。”
辰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姐姐替他开脱,自己等人也未遭其毒手,嗯了一声后,也就不再说话了。
换做以前,以辰星的性子,那绝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但凡看不顺眼的,别人即便不招惹他,他也要有个由头去收拾人家,若是遇到主动挑衅的,那便是毫无疑问的死磕到底。
现如今,自己一句话,就让辰星住口不言,要知道,一个人的秉性,最是难改。
弟弟这般做,毫无疑问是在顾及自己的感受啊。
想到此处,又联想到此前种种,辰月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这一哭,直接就慌了俩人。
一个是辰星,一个是敦格勒。
“姐姐,姐姐,你别哭,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辰星见她哭的伤心,顿时忐忑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浑身乏力,站不起来。
辰月连连摇头,想要止住哭泣,不让弟弟担心,但又看到弟弟都这般虚弱了,而且都是自己害的,竟还勉力想要起身宽慰自己,却是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我错哪了,姐姐你告诉我啊,我改还不成么,你说敦格勒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相信你还不成么?你快别哭了姐姐......”
辰星越劝,辰月便哭得越厉害,从嘤嘤嘤到哇哇哇,再到后来变成了抽抽抽,最后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了起来。
“你小子那张破嘴骂起老子来倒是他娘的挺利索,现在倒是想想办法啊!”
敦格勒看不下去,嘲讽起了辰星。
“我才十五,接触过的女人除了我姐便是我娘,平日里都是她们哄我,我哪知道女人哭了该怎么哄?”
辰星瞥着敦格勒,反唇相讥道:“倒是你,看着都四十好几了,也该成家有婆娘了吧,怎么哄女人你该当比我清楚。”
“老子他娘的才二十有三,也没婆娘,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俺哪知道怎么哄女人!”
敦格勒气恼道。
谁想这时辰月竟停止了哭泣,与辰星一道打量起了敦格勒那张胡须浓密,饱经沧桑的脸。
“你?二十三?”
辰月辰星瞪大了眼,二脸不信。
“俺......俺......俺不理你们了。”
敦格勒一跺脚,恨恨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