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北国中,各个城池村寨,家有孕妇的子民都在围着张榜的布告议论纷纷。
不合条件扼腕叹息者有之,不愿妻儿过早分离者有之,急急忙忙带着妻子揭榜者有之......
众生百态,皆而有之。
但不论当事者持何种态度,一个个孕妇,或自愿,或被迫,都已被送往了北卫城中。
凡不从者,必然遭受山贼土匪劫掠杀戮,孕妇也皆被一并掳走。
戍北国境内的百姓终于知道,无论接受与否,都逃不过妻离子散的下场,一时间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久而久之,违抗者越来越少,毕竟,自愿者还可免除赋税,而不从者,却只能落得个家破人亡。
家家户户的孕妇,一个都逃之不过的被挟往北卫城,只待营地落成,她们便会被押往那里,最终沦为魔族的俘虏。
另一头。
余大将军一路疾驰,历经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穹隆山。
他携着北卫城笔墨铺掌柜亲手临摹的带有辰星笔迹的书信,只带了几个精锐便踏进了辰氏的宗门。
而余下的军士,他则按照北卫公的指示,令其扮作樵夫猎户,隐埋在山林中,监视着上山下山之人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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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只漆黑的渡鸦飞落在北卫公的书房窗前,面色微微泛青的落稷解下了其腿上绑着的信筒。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
其实自早上起,北卫公的右眼皮便开始止不住地狂跳,他心怀惴惴的开启了书信,果然并非什么好事,只见上面写道:
主公,辰氏宗主已心生疑虑,只因辰星顽劣贪玩,曾经多次擅自离开宗门,从不顾及父母担心挂怀之情。
更甚者,半年之久也未曾去过一封书信,如今省亲有名,正是借故不归,大肆放纵的上好时机。
却仅在离开不足月余之时,便托付身为国中大将的我亲来送信,这不符合辰星的做派啊!
辰昼对我已有所怀疑,这几日屡屡拿言语试探于我,我已竭尽所能安抚于他,但怕是瞒不住多久了啊,主公!还请您想个对策,速速应对!
还有,末将之前闲来无事,曾跟辰昼切磋过,未尝一胜,我根本打不过他啊,若真兵戎相见,怕是得要全军覆没啦,还望主公速速增援,速速增援啊!
“是我画蛇添足了么......”
北卫公颓然坐倒,随后怒不可遏,将书信撕了个粉碎,嘶声咆哮道:“增援增援!除了戍边哨所的兵将,能调的人手都被你调走了!我上哪给你派兵!废物!废物!废物!”
叮呤咣啷!哐!
北卫公挥臂一扫,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杯皿茶盏拂了满地,又将身前重逾百斤的青铜书案给一把掀翻。
小尾子缩在他的身侧,被吓得面色惨白,连大气也不敢喘。
一番发泄之后,北卫公冷静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心思急转。
“哨所的兵将是万万不能调动的,知晓此事之人是越少越好,但孤还能有何可用之人。
穹隆山穹隆山......辰氏辰氏......氏族......宗门,氏族宗门!”
北卫公眼前一亮,计上心头。
“小尾子!”北卫公一边唤着,一边从地上捡来一卷纸奋笔疾书。
“公爷,奴才在呢。”半月前被任命为大总管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北卫公的身边。
“你带着孤这旨意,派遣你亲近的下人,去往就近的各大宗门,就说孤不满穹隆山近年来嚣张跋扈一家独大的势头,有心灭他锐气,谁若能攻下辰氏山门,孤便记他首功,日后可得孤的扶持,将穹隆山取而代之,做这戍北国百家宗门之首!”北卫公语速极快。
“是,奴才这便安排!”
小尾子如释重负,只要此刻能不呆在北卫公身侧,让干啥都是好了,于是逃也似的领命走了。
北卫公又撕下一片纸来,上书:
拖!孤已派人攻打,你且隔岸观火,待局势已定,收拾残局,凡参战者,一个也不许活着离开穹隆山地界!
渡鸦振翅而飞,遥遥飞远。
北卫公舒了口气,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大步走向了已被他列为禁地,不得任何人出入的酒窖。
书房外,落离缓缓走了出来,神色黯然,他默默蹲在门前,看着哥哥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按捺不住的生出了强烈的陌生疏离之感。
这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并不是说兄长对他不好了,而是随着兄长近日来频繁出入酒窖,他整个人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落离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哥哥,只是将那柄师父赠与的剑,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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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北国境内,某荒郊野外。
一辆四驾马车,车旁拱卫有四名骑士,驾车的是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年,只是此时看来颇有些狼狈。
这一行正是从北卫城中逃出来的辰星等人。
当日,他们放下了落离后,便又朝着南方穹隆山的方向跑了百十余里。
辰星顾及姐姐怀有身孕,受不得颠簸,是以不敢纵马疾驰,但如此一来,敌快我慢,恐怕还未到穹隆山便要被追兵给截住了。
于是,辰星心生一计,砍来一些树枝拖在了马尾及车斗后,宛如扫帚,跑起来虽然烟尘滚滚,但好在不会留下马蹄车印,从而暴露了他们的踪迹。
这还不算,他们又兜了个大圈子,避开了官道,与穹隆山的方向背道而驰,专挑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地走。
这戍北国地广人稀,一路上还真没碰上什么人,但这一迂回,虽是降低了风险,避免了被追兵赶上之虞,可却是距离穹隆山越来越远了,返回穹隆山所需花费的时长,自然也多了数倍不止。
况且自己等人深涉险境,辰氏宗门已被阴谋笼罩之事,穹隆山怕是丝毫不知,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毫无防备,北卫公若趁此时突然发难,那对辰氏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利。
但是,辰星也已是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只望以父亲的英明睿智,能有所察觉,尽早提防。
自出城之日至此时,已过了月余,他们却仍未踏上归途,前途一片未卜。
“停。”
辰星刹住马车,星组四骑也几在同时勒马停步。
远方的马蹄声声如骤雨倾盆,由远及近,顷刻间奔至面前。
呛啷啷!
拔刃出鞘声响成一片,双方甫一接近,已是剑拔弩张。
辰月闻声受惊,掀开了车帘,待看清来人以及他身后率领的数十名兵士后,已是花容失色。
来的是位熟人,如果说这戍北国内除了北卫公以外,还有谁跟辰星最不对付,那绝对属得上被辰星当众挫败过的敦格勒了。
“嘿嘿,咱们倒是有缘的很呐!”
敦格勒骑在马上,扬鞭指着辰星,神情得意地笑道。
“若阁下不是特意来寻,倒也当真称得上是有缘。”
辰星眯着眼看着他,丝毫不掩危险意味。
“不不不,你误会了,这片区域本就是俺负责的地界,此时恰是巡防值守的时辰,能遇上实属不巧。”
敦格勒连连摆手,笑意不减,只是这笑看在辰星一方眼里,与戏谑挑衅别无二致。
“确实不巧。”
辰星语气淡淡,神色淡淡,未见张皇。
敦格勒见状,心头不禁暗暗称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对十余倍于几的敌人,还能有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气概,确实不愧他如今攥得的威名。
“对了,落稷开出的悬赏是什么来着?”
敦格勒将头撇向身侧副官,却拿眼瞥着辰星,装腔作势的地道。
“提供线索者,可得一贯赏钱,亲手缉拿者,官拜将军,另赐赏银百两!”
副官咽了口唾沫,两眼放光地死死盯着辰星众人,仿佛加官进爵的机会已是唾手可得。
“呸!”
没想到敦格勒却是一脸鄙夷地道:“这外地人就是外地人,那是真他娘的小气!”
是是是,您已经贵为将军了,那我们呢?我们呢?
副官被他这一句话噎得暗地里直翻白眼。
“罢了罢了,苍蝇再小也是肉,一百两就一百两罢。”敦格勒虽然对这悬赏有些提不起精神,却也没打算放辰星等人走。
是是是,您为将多年,敢问现在积蓄有十两银么?
对于他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整日跟魔族打遭遇战的边防行伍而言,过了今天哪想明天,除了每月寄给家里的份额,手底下休想攥住一个子儿。
按戍北国的制度,战死将军的抚恤金乃五十两银,战死兵士的抚恤金乃二十两银,这悬赏上的银钱都够您死两回赚的了,您还不满意?
当然了,够您死两回的钱能买我们五条命......身后众兵士忍不住都翻起了白眼。
“呵呵,看你的意思,是把我这穹隆山少主给当做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呀。”辰星气笑了。
“以你目前的处境来看,难道不是?”面对辰星的毫无自知之明,敦格勒以一脸的错愕作为回应。
随后他对着身后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的百名兵士一抬手。
兵士们发一声喊,平举武器,朝着辰星等人压了过去。
星组四人见状,立即收拢阵型,将马车护在身后。
辰星则跳下马车,越众而出。
锵!
龙吟声中,染月出鞘!
前压的兵士们脚下一顿,纷纷驻足停了下来。
染月的威名他们是听说过的,其中有人甚至曾亲眼见过。
有幸得见的人回去军营里添油加醋的那么一说,也不顾及自己顶头上司的颜面,直管把敦格勒落败的过程夸大到要多惨有多惨,才更能衬托出染月的威力要多强有多强。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谣言,说什么染月出鞘,凡月光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反正是把染月的威名给吹成了凶名。
以至于好多兵士都认为,能在辰星的染月之下不死,那就算敦格勒将军祖上积德了。
此消彼长之下,敦格勒的命令,跟染月的凶名那么一权衡,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命更要紧些。
“这他娘的是白天,又不是夜里,你们怕他个鸟!”
敦格勒见手下众兵一见辰星拔剑便做了缩头乌龟,嘴都给气歪了。
“白天不怕夜里怕,这是把我当鬼了么......”
眼见前一刻还步步紧逼的兵士们此刻畏首畏尾地止步不前,辰星一头雾水,不由腹诽。
“他娘的丢人现眼,老子自己来!”
敦格勒一夹马腹,粗暴地排开兵士,与辰星对峙,叫嚣道:“辰星!你可敢与俺再战一场?”
“有何......咕噜噜噜噜.......”
话说一半,辰星刚想应战,却被腹中传出的悲鸣给打断了。
场中众人先是一愕,反应过来后便开始四下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月余时间,辰星一行人避开村落城镇,专挑荒僻无人之处赶路,食物无处补给。
而逃亡前匆忙准备的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为了姐姐能吃饱饭,他便把自己的那份口粮给省了下来。
算了算,他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
辰星强装镇定,奈何肠腹空空所带来的的饥饿之感,却不是但凭意志便可以强压下来的。
“咕噜噜噜......”
好巧不巧,正当众人放弃寻找之时,辰星的腹中却再次传来一阵悲鸣。
随后众人的目光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辰星俊脸一红,大感尴尬。
“你闹肚子?老子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你且先去方便,免得到时候把你屎给打出来。”
敦格勒一脸嫌弃的看着辰星,捏着鼻子朝他挥了挥手。
辰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怒道:“老子倒要看看谁被打出屎来!”
言罢,挟着染月便迎着敦格勒狂奔而去。
染月并无月光加持,青灰色的剑身显得黯然而沉着,宛如一柄石剑。
敦格勒端坐在马上,看着奔来的辰星,一张脸渐渐透露出盛怒之色。
他从马鞍一侧掏出了一包不知是什么的什物,朝着辰星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辰星略观其形,认为包裹内一定是石灰、毒粉之类的歹毒之物,不可以剑去挡,于是缓下身形,侧步避开。
嘭!
奈何他饿了三日,脚下虚浮,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终是被包裹给迎面砸中。
完了!
辰星被砸的头晕目眩,踉跄了几步便跌倒在地。
“星儿!”
“少主!”
“咴咴咴!”
眼见弟弟被击倒在地,辰月再也顾不上其他,笨拙地跳下马车赶了过去。
星骐见主人倒地,也显焦急万分,发一声长嘶,怒不可遏地想要冲上前去营救,奈何牠被套在马车上,有心救主,却难逃桎梏。
其余马匹见到前方明晃晃的兵刃,早已被吓得拼命后退。
星骐四蹄难敌十二腿,终究难以上前一步。
辰月惶急地跑到辰星身前,张开双臂将弟弟护在身后,恳求道:“将军,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星儿吧,我随你回去,你把我一人带回去,求求你了!”
星组众人也不顾一切地越过二人,将少主和大小姐护在了身后,一副玉石俱焚为主尽忠的绝然姿态。
辰月复又越过星组众人,艰难地跪在地上,附身拜倒,道:“将军,一切因我而起,跟他们无关,你抓我一个人就好,饶了他们性命,求求你了。”
“大小姐,这万万不可啊!我们生是辰家的忠臣,死是辰家的忠魂,怎可让您为我等牺牲!我们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星组众人作势便欲上前拼命。
“都闭嘴!”辰月罕见的大喝了一声。
星组众人为大小姐的气势所迫,只得停下了身形。
他们倍感诧异,印象中的大小姐,别说发火,甚至连高声谈笑都不曾有过。
“你们的命是少主的,更是穹隆山的,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尽忠,我自嫁入落家时起,便已非辰氏族人,你们该尽忠的不是我,明白么!”
身怀六甲的辰月跪在地上,在场众人却忍不住想抬头仰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