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稷从初见父亲时的惊诧狂喜,转而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万分压抑。
再到此刻,他对这个音容熟悉的男人已倍感陌生。
曾经的父亲虽然严厉,但他能感受到,那是来源自内心的关切,似一块外表灰白,内里犹有余温的炭。
如今,如炭火般的温暖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彻骨阴寒。
落稷在父亲的注视下,越发觉得窒息,那感觉,活似身上缠绕着一条冰冷滑腻,仍在不断勒紧的蛇。
落稷这才意识到,或许那个他曾经无比仰赖的父亲,早就已经死在了北荒。
当然,指的不是躯壳,而是内里他曾经熟悉的——所有东西。
“我意已决。”
落稷深深吸了口气,终是坚定了决心,道:“这是你和落仪之间的事,我不想继承背负,我爱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若不是她在我深陷绝境之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决然的嫁给了我,恐怕到现在,还有胸怀叵测的乱臣贼子暗中窥伺我的性命。
如今父王你回来了,这北卫公的位子我便还给你,我只想带着我的妻子,还有您即将降生的孙子也好,孙女也罢,随便觅个去处,安稳地度过余生。”
“我还活着的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落父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那是你的事,大不了事情败露,我们一家三口便逃出这里,浪迹天涯。”落稷不理他,自顾自说道。
“逃?你能逃到哪去?”落父冷笑。
“这是我的事,不劳父亲费心。”落稷一耸肩。
“好啊,长大了,个头儿高了,翅膀也硬了,我这个当爹的话不好使了。”
落父浑身颤抖,嗓音干哑中透着一丝哽咽,盛气凌人的气势在此刻不复存在,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落稷鼻头一酸,扬起了脸,好让眼眶里的泪不至于落下,他攥紧了拳头,强忍着不发一言,他怕父亲从声音中听出自己的挣扎。
“稷儿,且不说穹隆山对你是假情假意,貌合神离,即便辰昼当真念及与你的翁婿之情,届时帮你对抗外族,度过难关,可大兆呢?”
落父看他这般模样,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极力劝说:“自你祖父死后,人皇寰熙是松了一口气,懈怠了对戍北的警惕,但只要北地一日姓落,那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是不会罢手的。
到那时,大兆挥军北上,你道那穹隆山还会站在你这一边么?”
戍北笼罩在大兆和魔族的双重威胁下,生存于夹缝中,且这满朝文武与他离心离德,对抗外族还好,毕竟是为了守住北地,两者利益相同,可若是大兆朝廷......
落稷相信他们不仅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反而会落井下石,借机将落家除去,好有机会将戍北重新握入北人的手里。
“有了修罗血和魔族的援军,你才可以脱离这险境,转危为安。”
落父见他不答,便知他内心还在挣扎,先前他斩钉截铁的拒绝,说什么为了妻儿可以放弃一切,那是因为他心存侥幸,以为眼下的敌人只有魔族,而当被切断了退路,他便会重新考虑,这便是落父想要的。
“八荒是一方偌大的棋盘,对弈者是六族的掌权者,而你只是一枚棋子。
现在,九五之尊的人皇将你当做了弃子,而手眼通天的祖巫,则拉拢你换取更大的赢面。
你能考虑的只有孰利孰弊,而关于得失,不是现在的你有资格可以选择的,你根本已没有退路可言!”
落稷虽然瞻前顾后,且生性多疑,但多疑,则恰恰意味着擅虑。
他的好处在于,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和双方的立场所左右,你只需要就事论事,把利弊阐明,哪怕对方是他的死敌,他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如何取舍,他自会有一番判断。
说实话,落稷颇为意动,哪怕不为自己,他也总要为落离考虑。
但他仍有顾虑,修罗血,当真就有那么大的威能?
即便有,魔族又岂肯轻易就将此物交予自己?
若一朝一日,自己登临九五,他们就不怕自己食言,拒绝割让戍北,反而依靠修罗血与其为敌么?
这其中究竟设下了什么圈套?魔族还有什么后手?
谈判如赌局,对方跟不跟,要看你下的赌注够不够大,落父决定抛出一个落稷无法拒绝的筹码。
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大胆且必要的决定。
“刀拿来!”
落父伸出了手,却见落稷无动于衷,于是试图靠亲情打消他的顾虑:“稷儿,即便八荒之中人人都要害你,但唯有父亲,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你的人啊,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闻言,落稷眉间的犹疑之色稍显缓和,虽不情愿,可也不好拒绝。
他缓缓递出了手中的长刀,却是刀身向前,而刀柄则牢牢地握在手中,显然对父亲还抱有着戒备。
落父不愧是在沙场征战多年的强者,更是使刀的一把好手,在触刀的瞬间,他五指如钳箍紧刀身,手腕猝然发力,刀身嗡然震颤,一股沛莫难当的巧劲自他手中游遍长刀。
落稷手如触电,整条手臂被震得酥麻,长刀就此脱手。
落父凌空一抛,长刀便调转了刀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了落稷。
落稷在长刀脱手的一瞬便已知道大事不妙,他骇然望向父亲。
但身处戍北,几经生死所历练出的求生本能,让他在疑惑、惊恐、失望等诸多负面情绪干扰之下,仍然做到了闪避。
刀锋仅是划破了他的衣襟,他于间不容发之际地避开了落父势在必得的一击。
落父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但也仅此而已。
他没给落稷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雷霆般的第二刀紧随而至,比之第一刀更显凌厉。
落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落父猝不及防的第一刀,此番有了防备,即便落父劈来的这一刀又疾又狠,可要命中他已无可能。
但这个不可能偏偏就化作了可能。
一抹黯然的幽光隐在酒窖内明暗不定的火光下,早已攀上了落稷的肩头,在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刀锋落下的走势时,幽光悄然而迅捷地钻入了落稷的经外奇穴。
只见落稷避让的身形倏然凝固,一瞬间的失神让他错失了躲避的良机,成了一个呆立不动的活靶子。
长刀在下一刻加身。
刀锋一路向下,劈开了他的胸膛,随后反撩,破开了肚腹,这已可造成令常人死得不能再死的伤势。
但落父仿佛疯魔一般,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他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横挥、竖砍、直刺、斜挑......
红到再无一丝铁色的长刀在落稷的身上纵横捭阖,如一只翻飞的蝴蝶。
落稷徒劳地圆瞠双目,眼看着自己的胸膛炸开大捧大捧的鲜血,哀嚎与痛苦已被鲜血死死堵在了喉头。
除了死去,他已经再也做不到其他事情。
眸子里,绝望的黑白掩盖了生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