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风自起青枫浦,水文毂动少年游。
少陵与杜松这天陪同着牧家管事一同来到杜家所经营的蜀锦作坊,翻阅账簿,仔细听着账房的核算,眉间却越发凝重。随即不由得拍案大怒,原来管着这杜家作坊的是杜松妻弟黄佑仁,这黄佑仁杜松了解得很,平时账房的细小出纳他黄佑仁贪一些也就罢了,不曾想自己往日给妻子一些情面却让着黄佑仁变本加厉,这次将供应给牧家的蜀锦三百六十匹竟全都挪动,现在也找不见黄佑仁,想是携着这些丝锦远走,杜松不觉拍案大怒。只是想不到,数量如此大的蜀锦,这单是黄佑仁怎的带得出去,这是杜松一时间所想不到的。
“杜家主莫急,待细细查明,想来这般大数量,单凭一人却是难以搬运,且杜家蜀锦,又穿插印记,大抵会是拿去私售,依某看来,定当不仅仅是令妻弟一人所为。”
杜松心中怒火不可遏,大喝着叫来作坊管事,一时间整个作坊乱做一团,来做工的妇女不知发生何事,让家主这般发火,管事此时正焦躁不安着,他也知道现在作坊出事,但是黄佑仁平时在作坊仗着自己身份行事肆无忌惮,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家母止有这一个弟弟,平时对黄佑仁百般迁就,这件事管事也是毫不知情,平时他也只是把一些事情吩咐下去,想来也不会有人会这般大胆将牧家所订货物全部盗走,若是没有下面的人与黄佑仁狼狈为奸管家是万万不信的,正在这般想着,便听到家主正在账房发火,管家连忙跑了过去。
少陵看着这乱作一团的作坊,加之想要去送别景纹,这心里便生出一股烦躁,时而挠挠头,时而长叹一声,时而卷弄着一摆,杜松自然将少陵这番模样看在了眼中,心中怒火更甚 往常由着少陵便是,但现在这般情景,少陵却神游物外,呵斥了少陵几句,心中便又觉得愧疚,便让少陵自行离去,自己让人安顿好牧管家,好茶奉着,便带着管家去详细询问。
却说少陵自别王景纹后,心里便觉着空荡荡,少小伙伴或从军西北龟兹,或纵马声色犬马,或远赴京都州试,或寒窗青丝穷经。然少陵自从白芨学武后,觉着人生行于世,当逍遥于江湖,而少陵却仍学于名师,先生说他“看似个文质彬彬,眉色间却又野又史。学书学恁个经术无凭,练艺也弄得个书生意气”,杜松以为是少陵学艺未成,又教他继续从师,倒是书生天生 ,意气难成,跟着白芨这几年,心性也变得个野,以往先生讲解关雎,赞颂后妃之德,少陵却作情爱之讲,也许这等见解,触犯了先生那心底对经典的苑围,所以评得了个文不胜质。
巳时未了,日至于衡阳,心却念着许多事。望向那御临河尽头处,几只片影归来。
另说那几位华服少年,在扭着画柳姑娘追问词曲作者,画柳姑娘终是向几人的死缠烂打屈服了,心想,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好厚的脸皮,比对门那几个讨口的还烦人。
这几人当然顾不得画柳姑娘的腹诽,寻着御临河方向而去,几经打听,终还是找到了画柳姑娘说的那个地方。几间茅草屋被三面悬崖孤立,下面就是那滚滚御临河,中间的那一间茅草屋看起来很老旧,大概是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哪怕看得出来主人几经修缮,但是一眼就能感觉到这间房子年岁已久。此时柴门紧掩,几人也不敢贸然推门进去,几人围坐在一课青冈树下,等着快日落时,其中一清俊男子手指着延伸到远方的御临河,一个点影慢慢靠近,融在夕阳中,披落着霞光,朝着这崖壁驶来,手中长棹,头上箬笠,口中短调。长歌对日落,短调向山行,浑然不觉夜色将近。晚风未歇,那人系舟提竿,看似收获颇丰,倚靠着斜阳,朝着半涯上行来。
见到几位少年,老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放下鱼篓,依墙立竿,问道:“客何来?”那几位少年霎时立正身子,为首的一人上前答道:“晚辈濠洲人士,游历至此,因前日在晴翠楼听得几句唱词,故寻访而来,若有打扰到老先生处,还请老先生见谅,我等并非心怀歹意。”
“哈哈哈,濠洲可不是你们这般口音。你们更像是上京口音啊。”
“说吧,老八让你们来这偏远的御临做甚。可别说你们与老八没有关系,那鞋拔子脸可是让老叟我印象深刻。”
是夜,杜松颓然坐在书房内,桌前一本《左传》已然残破,想来也是翻阅许久。下人敲开房门,“家主,官哥儿来了。”随即少陵进入书房,见着杜松行了一礼,杜松示意少陵坐下,然后拿起桌前《左传》,父子俩便沉默相对,少陵静静候着。“少陵,你研读经义许久,不知你对这《左传》有何看法。”
“《左传》自是经典,春秋之义,忠孝之行,礼乐之教,上规天子,下御百姓,凡二百五十四载,史之极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
“那你可知石碏之于州吁石厚乎?”
“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杜松抚掌而笑,拿出一封书信对少陵道:“我御临杜氏,比不得五姓七望,可也人丁过百,昔楚之三户,尚能亡秦,今你舅父所做之事,怕是要给我家带来灭顶之灾。”
“牧家那边……”
“红巾绿林。”
少陵登时不敢相信,平日里那嘻嘻哈哈对自己也是极好的舅父,竟与红巾叛逆有牵连,要知道当今朝廷虽羸弱,可也不是几个绿林好汉能够觊觎的,若真把自己家牵扯进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牧管事这边还未察觉,我也好言相说,宽限了交货日子,想来这边是没有甚大碍,只是你舅父那边,得赶紧寻到他,千万莫让他与叛逆有瓜葛。”
杜松说着,把那封信交给了少陵,“此信你带好,去姑苏寻你叶叔父,见信他知怎么做。”
少陵不知父亲为何会将信交付与他,自己还从未走出御临,叶叔父便是微末时与父亲交好,父亲也曾为他义气杀人,后叶叔父出仕姑苏,虽然父亲并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叶叔父现下如何,但想来也是手握实权。
“现在家中,你几个叔父纨绔不堪,你弟妹尚幼,此间事又不得为他人知晓。路途中,你尽量探寻你舅父信讯,若他真与红巾叛逆有所牵涉,当效石厚!你可晓得?”
“何时动身。”
天晓将明,来不及与白芨告别,少陵便踏上行途,行至明月山,已是巳时。与景纹乘御临河水出川不同,少陵须得赶在日沉时分赶到乐温县,然后在乐温河街渡口乘船向东,寻向枳县。再由枳县顺流向江城,再一路至姑苏城。
御临镇与乐温县城相去四十余里,便是翻过这明月山,也消三个时辰。少陵到明月山顶,往常自己来来过,只是此时却是要第一次远离自己生活了这么些年的地方,好像自束发以来,自己都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尤其是前日送走景纹后,自己好像更想去御临以外的地方走走,只是没有了白芨叔那般仗剑天涯的豪气,因为是家事,更何况还可能会牵扯到红巾军,少陵因此也只能独自前行,虽说与白芨叔习得许多武艺,做梦都想像他那般任气侠游。但白芨叔说,侠,终究是以武犯禁,像一棵浮萍,散落在天涯间,看似逍遥自在,却无所定依。想到白芨叔,大概很久都不会有人在他醉酒之后听他说那段故事了吧。
虽然已是仲春,但是在明月山上竟还有一丝寒意,漫山的翠竹,淹没掉了整个明月山,山上的几家农户,在茶馆喝茶听老人们闲聊时,前朝明月山虎患严重,时常有大猫食人的事情,官府也组织了乡民清除虎患,但是不见成效,后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几个猎人,听说了这事,然后便落户在这明月山中,得靠他们,御临唯一通向乐温县的道路才得以肃清。后来虎患清除了,那些猎人也在这明月山上安了家。
少陵想着这些事,想着那些老人也大抵也是没有见过大猫的,只是这明月山,着实难走,虽说清风相伴,但也免不了清净,太过清净,便是孤独了,少陵还从未有过这般感受,这大概就是游侠的感觉罢。
翻过了明月山,乐温县城已在眼前。城里一片繁荣景象,从黄桷湾到凤城,房屋相邻,商铺现在也还挤满了人群,竹架上,躺着几只慵懒地猫,山城人都喜爱花,乐温也不例外,花蔓一家牵连着一家,这一路过去,到处都是花的气息。少陵到了河街,找了间茶馆座下,大概在川渝眼中,没有比喝茶更重要的事情了。此时天色还早,去枳县的船还没有到,少陵就安静地坐下,要了一杯茶,听着说书先生在那里说着《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虽说已经听过了许多次,当然,还是城里的说书先生说得好听。
突然听得茶馆门口一阵热闹。
“王老板,你三张纸画个人脑壳,好大的面子,莫说是你,就算是你们王家管事的来了,也要乖乖地喊老子一句三哥。”
“牛老倌,你是癞疙宝打豁嗨,好大的口气。我这儿只是一个小小的茶馆,但那也是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各位英雄齐聚会,兄弟我来秉忠义堂。”头上用一块旧部,穿着一身青蓝布裳的茶馆王老板说着向四周拱了拱手。“不用秉请王大哥,这个事我自己来,还请牛老倌划下道道,一起来摆一哈龙门阵。”
“天上飞鹞子,地下跑豹子,王老板,你想干啥子,都在河街这个凼开起了堂口,也不来兄弟仁字堂知会一声,王老板,你愣是好大匹锅哟。”少陵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位牛老倌,一身长衫,样式、打扮和王老板差不多,只不过领口绣有几朵赤色的山茶。虽然声音听起来非常凶狠,但是样貌打扮上,却看上去比此时的王老板更温和。
“牛老倌,兄弟虽然初来乍到,但是规矩我还是晓得一些,这河街,怕不是归你们仁字堂管的哟,你们仁字堂的,不去惦记那几把椅子,跑来和兄弟这哈争利,这是不是有点不对头哦。”
因为这河街码头,是出乐温最重要的通道,环绕着这码头,才有了河街。最开始,这里聚集的都是一些纤夫与劳工,后来人越来越多,乐温城也越来越大,各路牛鬼蛇神也都汇聚了过来。
牛老倌听着王老板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什么。但是少陵看到了在他转身的时候,那个眼神甚是可怕,比自家护院之前在江湖中厮杀了许多年,遇到打架露出的那种眼神也不逞多让,只不过自家护院打杀时的那种眼神更像是一种对厮杀的渴望,而牛老倌的眼神少陵现在看不懂,大概就是被毒蛇盯上的那种毛骨悚然。
后面的话少陵没有听下去,牛老倌留下了那个眼神之后也就带着人走了,是否作罢,少陵现时也顾不了这么些,诗话刚听到入女人国,两伴女人,泪珠流脸,眉黛愁生,乃相谓言:“此去何时再覩丈夫之面?” 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颗、白马一疋,赠与和尚前去使用。僧行合掌称谢。
讲到此处,说书先生不由得赞了几句:好一个唐玄奘,娇柔女郎温柔乡,羡煞英雄美人关。抛却嗔痴六欲情,自寻佛法散人间。
下面突然有一声音响起,“错了错了,我觉着不对。”声音清脆,众人寻声望去,见着一黄杉女子,约莫二九年纪,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指着那台上说书人,眉间紧锁。到底女子言书中有何错,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