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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刚铎(下)

但好景不长,很快天冥两界就开始搜寻公主的行踪。在天神眼中,她是背叛天界的叛徒,是亵渎众神之重罪。她的宿主撒卡里阿斯曾经是天神身边的炽天使阿撒兹勒,因为不满天神对世间生灵的荼毒,从而背叛众神,离开天界坠落凡间,化成一块巨石封住冥界之门,以阻止更多的生灵被地狱吞噬。而她则是依附在巨石之上的一株神草,千万年来吸收着来自冥界的黑暗之气,早已成为冥界的精灵。但冥神更不会放过她,因为她的宿主已经用灵魂与冥神做了交易,若不尽快收于麾下效忠冥界,就是违背誓言,同样不可饶恕!

于是曾经的希腊公主,从此背井离乡,离开温暖潮湿的爱琴海岸,一是为了尽量拖延冥神找到自己的时间,同时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断为冥神效力。就这样,公主一路北上,骑马奔波在苍凉的欧洲大陆,追逐着无尽的战火,这个原本应该为冥界收割亡灵的使者,却奔命于拯救被荼毒的苍生。

已经可以化作人形的我也跟随着她一路奔走,踏遍了广阔的草原,跋涉了无数的山河,将欧洲大地无限的美丽与壮阔尽收眼底。山河壮美,这片原本应该孕育无数生命的土地,如今却在上演无尽的死亡。死神疯狂收割着广袤大地上的无辜生灵,但山河依旧壮美,草原依旧无声。我们途径阿尔卑斯山脉,天地间山峦起伏、绿草如茵,白雪皑皑的山峰高耸入云直达天际,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放眼望去如同身在天国,令人暂时忘记战争的苦难,如同置身于美不胜收的神赐之地。公主沉浸于这片能洗涤灵魂的美景之中,感叹人世间还有如此天堂般的存在,不禁心生留恋,想到自己即将献身冥界,恐怕再无法见到这般阳光下的绝世美景,不禁悲从中来,甚是流连。她多么渴望平息战乱后能一直栖身在此,让自己的灵魂得以安息!在这个让她深爱着的地方,公主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刚铎,凯尔特语的意思是“黎明”。她希望能结束这漫长的黑暗时代,期盼世间的黎明尽快到来。

然而黑暗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冥神的胃口永远无法满足。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人类之间的厮杀,为了快速扩充战果,甚至派出了冥界的恶灵军队,在大地上疯狂扫荡。公主忍无可忍,竟违背自己的立场与冥军展开对抗。这自然激怒了狂妄的冥神,他愈加疯狂地扩大战势,其目的仿佛不再是收割生命,而是针对公主本人发动的挑战!公主被彻底激怒,绝不妥协。她动用自己的神力,试图将冥界派出的恶灵军队打回地府!但冥神的势力太过强大,听从他召唤的冥军无穷无尽,势不可挡,即使公主用尽全力也无济于事。这场冥界成员之间的对峙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牺牲的却是那些无辜的世间苍生。看着无数的生灵在这场永无尽头的战火中化为灰烬,越来越多的灵魂被带入地狱承受苦难,公主悲恸不已,她想到了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黎民百姓被剥夺生命,化作无数冤魂被源源不断地投喂进地狱之中,想到人类世界燃烧了上百年的战火,世间一切生灵涂炭,想到人性的泯灭,想到父母的惨死,想到人世间永无穷尽的苦难,心中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她愤然来到希拉波利斯山,抵达冥界的入口,试图再次用自己的力量封住冥界的大门,以此阻挡冥神不断吞噬更多的灵魂。但冥神早已在此恭候,要对这个违背诺言的叛徒进行最后的审判!他要收回公主身上的神力,将其打入地狱、永不超生!但公主绝不服从,她的宿主已将自己化为巨石封守了冥界数万年,如今既然已经跻身冥界成员,就不允许任何人或神染指自己的领地,否则奋战到底!但冥神施展神力,用夺魂绳索,将原本封住冥界之门的巨石牢牢束起,使其无法闭合,冥界之门因此将不能关闭,将永远成为他不断吞噬灵魂的入口!公主坚决不肯,守护冥界之门是她一直以来的使命,她绝不允许对方剥夺自己始终坚守的领地!

始终跟随在她左右的我见状立即变身为巨狼,强壮矫健的身躯一跃而起,勇猛地冲向冥神,却突然被一股邪力阻挡在半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凭空挟住,硕大的身躯毫无挣扎之力,瞬间就被冥神抽离了灵魂。剩下的躯身即刻化为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我魂飞魄散之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公主已经被冥神掷来的长戟穿刺胸膛,将其死死钉在岩石上无法动弹。

但我几乎已经忘了,我所看到的公主只是寄宿在他人身体中的一个灵魂,因此被长戟钉住的是她宿主的身体,而她,却可以从他被束缚的身躯中分离出来,出现在冥神的面前。

“寒翎柏……”原本得意的冥神突然脸色一变,惊异不已。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真正属于她的名字——寒翎柏!

只见她拿起宿主手中的长剑,转身毅然向冥界之门走去。立足于巨石之上,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宿主,带着坚毅的微笑,毅然挥剑自刎,鲜血飞溅之间,牢牢栓住巨石的绳索顷刻间被焚烧殆尽,失去绳索捆绑的巨石发出轰鸣的巨响,在轰隆声中逐渐倾斜倒塌。但与此同时她也已经燃尽了自己,瞬时间魂飞魄散,化作无数细微光尘,飘散在黑暗之中。

很快,我的灵魂返回希拉波利斯山,看到撒卡里阿斯孤独地站在山石间眺望远方,仿佛想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什么。我,或者说,我的灵魂走到他身边,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撒卡里阿斯对我这个曾经的战友报以微笑。那笑容清澈,仿佛还是那个善良英俊的王子。

但在我的眼里,他依旧是我的公主的样子。

“再见了,我的公主!”

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撒卡里阿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突然明白了,这个曾经跟随自己征战四方的挚友,真正追随的并不是自己。

我真正用生命去守护的,其实一直是他的另一个灵魂。

我的眼里,我的心中,其实一直都是她。

我的公主,我的主人,我的神明!

不过我很快又见到了她。她因背叛冥神被送入地狱,一同被送去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包括我。我们被用锁链锁住脚踝前后拴在一起,只有走出用来审判我们的地狱才能离开冥界。我们在地狱陆续醒来的时候她已然失忆,不过这也许并非坏事,因为这能让她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此趟行程必定极其凶险,每个渴望逃离冥界的人定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的单纯至少会让其他人放下戒备,甚至忽略她的存在。同行的人中有勇士,有国王,甚至还有神族成员,几乎无人会去在意一个平淡无奇的普通女孩。而我,则是那个暗中保护她的人。

我和她分别被铁链拴在队首和队尾,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联,而那些人也不可能认出她是谁,只因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因为她只是个寄居在宿主体内的灵魂。当然也没有人见过我变成人类后的样子,因此他们不会想到我就是守护在她身边的巨狼。所以我也干脆装作失忆,以便更好地掩饰自己的身份。我让其他人认为我只是个失去记忆、一心只想走出冥界的普通人,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冥河摆渡者卡戎的名字,因为那是我一定要见到的人。但实际上,卡戎是我一定要让她见到的人,我一定要将她送到那里,踏上摆渡者的船,渡过冥河离开冥界!这是我最后的使命,也是我对她最后的守护!

一路上确实历尽艰难险阻,路过的每一个地狱至少都会有一个人没能走出来。因为那是专门针对他们的炼狱,每一个人都会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罪恶。但我的公主没有罪,她没有罪!她是为了拯救世间苍生、为了反抗冥神而甘愿牺牲自己。在这之前她的灵魂已经被囚禁了上万年,却不能再次被禁锢!而我的使命,就是不顾一切护送她离开冥界,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我们先后经历了贪婪之狱“迷失森林”、盗窃挥霍狱“血泪之海”、狂妄漠视狱“叹息冰河”、执迷不悟狱“无垠荒原”,以及,自私虚伪狱“夺魂水晶宫”。其中,水晶宫是看上去最平静,但却是最可怕的,因为迷宫隧道中那些看上去晶莹剔透的水晶能映射出人们生前的景象,只要看一眼就会沉浸其中,永远迷失在生前的回忆里,再也无法冥界!所以在经过水晶迷宫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蒙上眼睛,前后排成一列、扶着肩膀摸索前行。但即便如此,在失明的不安中我们仍然遭遇了恐慌。危险之中走在最后的她被迫脱离队伍单独留在了里面。当其他人心情沉痛地以为她已经遇难的时候,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并无危险。她只是被单独留下,因为水晶宫要唤醒她曾经的记忆,让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她本就是血统高贵的冥界成员!因此在冥界的尽头塔纳托斯(Thanatos)神殿,只有她的鲜血才能完成对至尊神像的献祭,从而开启冥界之门。而其他人的血液,则无意中开启了最后一个地狱——优柔寡断狱“冤魂沼泽”,被吞噬的正是一行人中唯一的神族成员——女武神艾欧尼丝,她违反天界的命令,没有将公主及其宿主的灵魂带回天界,因为她的优柔寡断,原本尊为炽天使的阿撒兹勒最终成为冥界成员。

当沉重的冥界之门终被开启的那一刻,我不顾正被冤魂沼泽吞噬的女武神,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大门!除我之外仅剩的两个人都以为我见死不救只顾自己跑在前面,但只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沉重的巨石门只会开启很短时间,片刻后便会再次关闭。如果在那之前不能跑过长长的甬道,将永远无法离开冥界!因此我竭尽全力跑在前面,其实是为了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已经开始闭合的石门,为随后赶来的她争取更多时间!当她看到我的举动得知我的意图之时,我知道她的内心惊讶无比。我永远忘不掉她从我身边跑过的那一瞬间,转头看着我时那睁大的双眼。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我将为她牺牲,而这却是我踏入冥界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下定的决心!

“去吧,我的公主!”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她没有听到。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离开之后,我被沉重的巨大石门当场压碎。我能听到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粉身碎骨的剧痛顷刻间蔓延全身,我在一片血色中最后看了一眼她远去的背影,死而无憾!

其实冥界之门,就是我的地狱。那块沉重的巨石实则是负重之门,心存执念的人要背负沉重的负担,无法抵达冥河。而我的执念,就是她。

狼族,作为世间生灵中最忠诚的一个种族,这种世间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忠诚,是天赋,亦是诅咒。它能让狼族为之不顾一切,甚至牺牲生命!但我们的祖先芬里尔,只因在恐惧与绝望中咬下了恩主提尔的手臂,就被视为背叛、忘恩负义,致使此后的无数年,我们的种族始终背负着背叛者的罪名,在众神与人类的偏见中受尽屈辱与磨难,却始终没有机会向世人证明我们的本性。因为不会再有人愿意相信我们,本能的畏惧甚至让他们不愿接近我们,除非在将我们视作猎物之时。

于是几千年来,我门被残忍地驱逐、被无故地杀害,只因我们体型庞大、长相凶残。

世间的善恶往往在恐惧与愚昧的驱使下本末倒置。而偏见,则是他们最残酷的致命武器!

我背负着身世带来的屈辱在荒蛮的人世间踽踽独行,历尽命运的诅咒为我带来的种种灾难,犹如行尸走肉。直到我遇见她,善良勇敢的公主,她勇于打破世俗的偏见,跨越种族的藩篱,将我视作她的同伴!

但我不会死去,因为我的祖先是神族,因此拥有不死的灵魂。被石门压碎后我的残骸会逐渐恢复,虽然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我拖着支离破碎的残骸慢慢匍匐至冥河岸边,此时的她已然渡河而去,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后来的很长时间我一直留守在冥界的边缘,支离破碎的灵魂慢慢重组、复原。但恢复完整的我并没有离开冥界,虽然她以轮回转世的方式去了阳界,但世界之大,我恐怕根本不可能在人世间找到她的踪迹。因此我选择留在冥界,守候在往生者的必经之路旁,只为在她每次渡过冥河的时候能看她一眼。尽管她每次都以不同的样貌返回冥界,但我仍然能在无数亡灵中认出她的灵魂,因为一个人的灵魂永远都不会变。想必她在人世间也经历了诸多苦难,因为她每次转世间隔的时间都很短,每隔十几二十年就会重返冥界走一遭,而且她的灵魂每次都是疲惫不堪。定是因为冥神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惩罚,让她在世代的轮回中历尽苦难,即使每次都会失去前世的记忆,即使每生每世的她都是个善良的女孩!

而我所能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候在冥河岸边,忘记岁月,忘记时间,只因永远忘不掉心中的那个女孩。每次当她的灵魂渡过冥河之前,我都躲在岸边那块隐蔽的岩石背面,偷偷看着她走过一片殷红的花海,踏上卡戎的渡船。就这样周而复始,一直过了三千年。

时间,或许就是一切的坟墓。

三千年后的一天,当我再次感觉到她灵魂的出现,满怀欣喜地抬起头,却发现她正径直朝我藏身的方向迈步走来。我既诧异又惶恐,因为,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如果记忆是最残酷的刑罚,那么忘记,应该就是最仁慈的赦免。

“放下吧,”她抬头看着我说,眼中的光芒在昏暗的冥界犹如璀璨的星河,“你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诅咒已经解除,你可以恢复自己勇敢与忠实的名誉,重获神族的尊贵身份!”

“他找到你了。”我说,“三千年了,我只是一味地等待,而他却从未放弃寻找。”

“对不起,”她真诚地说,“我失忆了太久,没能早点来见你。”

“没关系,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已经足够了,那怕她只是像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几句话,已不枉我的漫长等待!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她说,“你知道世间最美的是什么吗?”说着,她转头看向一片黑暗中泛着幽光的冥河,“我在黑暗中守护着冥界之门,几千年未见一丝光明。但当我第一次去往阳界,终于见到了世间最美的景象——刚铎!”

刚铎,凯尔特语意思是黎明!那是我的名字,她为我取的名字!原来这一切她都记得!

那一刻,我几乎感激涕零,漫长的等待与孤独的煎熬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交代!但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激动,我装作不动声色,只是抬眼眺望着远处的黑暗,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当做最终的释怀。我知道,是时候告别了。于是我转身、迈步,义无反顾地向冥河的岸边走去。卡戎的渡船已经停靠在岸边。我迈步踏上船,在泛着幽光的河面上缓缓驶向彼岸。

那一刻,我并不是真的放下了,也并没有就此释怀。而是,我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她再也不需要我的守护。我站在船舶之上,渡过冥河的时候再未回头。三千年来我目送了她那么多次,这一次,我想成为那个在她的目光中离开的人。

再见了,我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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