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瑞德里克心急如焚地在台阶上做着无谓的挣扎,却怎么也无法向前迈步。他面前的事物呈现出一片阴暗的混沌,如同从水面看向幽深的海底,什么也看不清。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黑暗中猛地燃起一片熊熊大火,火势沿着高处的废墟一直蔓延至周围的荒原上。弗瑞德里克大惊失色,他看不到废墟之上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自己的同伴此刻必定身处险境。他急忙跑下台阶,从废墟下方绕着城墙试图找到其他可以登上城堡的路径,却发现坚固的堡垒再无其他入口。正急得转圈的时候,忽见远处河流的方向骤然升起若干条巨大的水柱,在夜色中犹如腾空而起的水龙一样呼啸着冲向被烈火焚烧的荒原,与烈火碰撞不断发出巨大的声音,辽阔的荒原上顿时白烟四起。弗瑞德里克正看得目瞪口呆,不料此时更令他惊讶的一幕接连发生——随着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一条巨大的火龙猛然从他身后的城墙外破土而出,带着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盘旋缠绕着攀上这座古老的废墟!见此情景他知道城堡上的克洛伊必定凶多吉少,连忙原路返回沿着之前的台阶向上狂奔,却在原来的位置被再次困住。无奈之下他转而决定与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巨龙搏斗,结果刚奋勇地跳到巨龙身上,就被炽热的火焰烧得抵架不住,加之巨龙庞大的身躯在不断扭动向上攀爬,转眼的工夫他就被甩了下来,幸好及时抓住城墙的边沿才没从高处掉下去。但他想翻过城墙回到台阶上的时候却发现绝非易事,古老的城墙已经被烈火焚烧得滚烫,两手很快就撑不住。被困在城墙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他又惊讶地看到原本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巨龙竟然由上而下被冰封住,随即猛然炸裂成无数白色的冰晶。飞溅的冰凌也波及到了挂在城墙上的他,就在他体力不支即将跌落的霎那,城墙上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还没反应过来这种情形下会是谁来帮助自己,整个人就被拽了上去。他借力翻过围墙落回到台阶上,却发现已经不是原来的位置,他竟然误打误撞进入了结界之内!再扭头去看将自己拽上来的那个人,只见他正一手扶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向台阶的前方,沿着他手臂的方向刮起一股黑色的风暴,转眼间将吞噬城堡的熊熊大火熄灭。那黑色的风随即变成一种类似于极光的暗流,在废墟周围涌动,整座城堡如同被一团黑暗的光芒包围,视野却变得异常清晰,原本由结界造成的混沌景象顷刻消失。弗瑞德里克立即抬头向上看去,却发现高处的天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人影,而他的同伴克洛伊却身负重伤跌倒在地!他大喊一声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天台,扶住克洛伊查看她的伤势,却发现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半边身体,她已经极其虚弱。
与此同时,刚才帮他的人也已登上天台。
弗瑞德里克见同伴伤势惨重,正想冲过去跟敌人拼命,刚才帮他的那个人却在这时开口了。
“放了她,摩斯,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说着,他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黑盒子,伸出手去给对方看。
站在对面的人看到他手中的盒子果然眼前一亮,露出满意却邪恶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米塞洛斯!还是,我应该叫你撒卡里阿斯?”
“为了得到它你追踪了我这么多年,害死了无数的人,是该做个了断了!”
“撒卡里阿斯?”听到那个人说出他的名字,弗瑞德里克疑惑地重复了一句,他不知道米塞洛斯究竟有几个名字,好像还有一个是Rigel。
“不,他根本不是撒卡里阿斯,”对面的人纠正到,“真正的撒卡里阿斯早已被我囚困在了冥界,具有不死之身。这个人之所以一直不停地轮回转世,因为他只是撒卡里阿斯投放在人世间的幻影,为的是隐藏散落世间的神器。他每转世一次,神器就会再次消失,所以找得我好苦!”
“你已经是冥界的统治者了,”米塞洛斯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还有这么重要吗?”
“明知故问!”摩斯神情中已经有了愠色,“只有它才能打开冥界大门,不然我守着一片大门紧闭的领地又有何用?”
“为了得到它你夺走了太多无辜之人的生命,”米塞洛斯说,“已经远远超过了它本身的价值!”说着,他的手中生出一团炽热的火焰,转眼将那只黑色的盒子烧成灰烬!
“不——”摩斯歇斯底里的大喊着,气急败坏地举起手中的武器猛地向他刺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死死攥牢。
“我不是幻影,”米塞洛斯说,“在世间轮回的一直都是我的本体。你以为你是冥界的统治者,而我,才是掌管冥界大门的守护神!”说着,握住双叉戟的那只手瞬间出现一枚烈焰形成的指环,在他的食指燃烧缠绕,而他的双眼也燃起炽热的火焰,如同地狱之火在他的瞳孔中熊熊燃烧,继而化作无底的深渊,将所有接触到的生命都送入地狱!
“别看他的眼睛。”克洛伊用手捂住弗瑞德里克的双眼,另一只手按住后脑致使他低下头。
与此同时对面的摩斯发出一阵惊恐且不甘的叫喊,高高的天台之上顿时狂风大作,黑色的旋风席卷着炽热的火焰,将摩斯的身体层层裹住,顷刻间就像龙卷风一样将其撕扯得四分五裂、烧成灰烬,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你的地狱去吧!”米塞洛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随即放下手,眼中的火光也逐渐熄灭。他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个人,弗瑞德里克张开双臂保护着自己身边的女孩,而克洛伊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自己则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刚刚将劲敌送回地狱的人。
“Rigel?”她试探着问,仿佛还不太相信。
“来吧。”米塞洛斯向她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然后带着她离开天台,沿着台阶走下这座白色的城堡。
“你们去哪儿?”弗瑞德里克跟在他们后面,忍不住问。
“谢谢你帮我找到她,”米塞洛斯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天快亮了,回去吧。”
“回去哪儿?布拉格还是波兰?”弗瑞德里克问。
对方未再回答,而是转过身牵着女孩的手继续向前走。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弗瑞德里克停在原地大声问。
克洛伊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告别的微笑。这是他们见面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温婉动人,美得令人心碎。弗瑞德里克沉浸在她最后的回眸一笑,却只能停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苍茫的荒原上。
天亮前,弗瑞德里克有些失落地回到河对岸的村庄里,蜷缩在村民房前的草垛旁抵御凌辰的严寒,裹紧衣服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被早起的村民叫醒时天已大亮,弗瑞德里克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站在面前的正是昨天那个见过一面的村民。
“你怎么在这儿?”那个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南波西米亚人纳闷地问他,“跟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弗瑞德里克迷迷糊糊地从草垛旁站起来,反问:“昨晚你看到大火了吗?”
“什么大火?”那人不解地问,“如果着火了我家的狗肯定会叫!”
弗瑞德里克没再说什么,而是拍打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草屑,留下一脸不解的村民,转身离开了。他沿着河边原路返回到卡托维兹,在之前的玛丽森多尔旅馆又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前往斯特拉科尼采乘坐火车返回布拉格。坐在车厢里弗瑞德里克倍感失落,几天前从波兰乘车前往布拉格的时候身边还有米塞洛斯,从布拉格乘车去斯特拉科尼采的时候是陪着克洛伊,可是转眼的工夫却只剩他自己。
自从13岁那年,每次坐火车都是独自流浪,身边的亲人、朋友在他的生命中相继远去,留下的仿佛只有漫长的岁月与孤独的余生。
回到布拉格又是夜晚,弗瑞德里克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街道两边摆满了五彩缤纷的节日装饰,他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虽然这些年的圣诞节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但今年的这一天却显得尤其孤独。不久前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过往的每一天都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却又是孑然一身。他不知不觉地走到烛台街道,看着路边那些热闹的沿街店铺,更感觉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走到某个街角的时候弗瑞德里克感觉这里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刚刚来过。他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那家去过的面包店铺,却发现前几天还井然有序的店铺竟然门可罗雀,店门口的货架和招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了起来,只有门内还透着一点灯光,证明里面还有人。弗瑞德里克不由自主地抬手敲了敲门,或许门内还有他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
门开了,首先出来迎接他的是那只活泼漂亮的狼犬,弗瑞德里克记得它叫Honza。接着门后便出现了弗拉迪米尔,穿着一件灰色毛衣,看到弗瑞德里克先是迟疑了片刻,随即热情地打招呼。“嗨,你怎么来了?只有你自己吗?”
“今天过节我没带礼物,”弗瑞德里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当然,”弗拉迪米尔说,“我正在准备晚餐,本来打算跟Honza一起吃的,恰好你来了!”说着将弗瑞德里克迎进门,Honza也好奇地跟在客人身旁,一路尾随着走进屋里。
弗瑞德里克发现屋内的餐桌上摆着餐具,炉灶里烤着面包,煎锅里还有他梦寐以求的烤肠,屋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温度也比外面暖和多了,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屋子里被收拾得异常干净,除了一尘不染,还有种不太符合生活气息的空荡荡。但紧接着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转眼看到墙边的地板上整齐地排列着几只行李箱。
“你准备去旅行吗?”弗瑞德里克问。
“算是吧,”弗拉迪米尔说,“我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那你的面包店怎么办?”
弗瑞德里克耸耸肩:“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不想在回忆里度过余生。”说着他亲昵地摸摸自己的爱犬,“我打算带Honza去巴伐利亚,听说那里很美!”
听到“巴伐利亚”这个名字弗瑞德里克的心中忽然掠过些什么,却没再多说。倒是弗拉迪米尔笑着招呼他:“坐下吧,晚饭很快就好!”说着给倒了一杯热茶,坐在他的对面,看他还略有点拘谨,便问:“你也认识克洛伊?”
“几年前在波兰克拉科夫火车站有过一面之缘。”弗瑞德里克说。
“那你是怎么认识米塞洛斯的?”他接着问。
“也是在火车站,”弗瑞德里克说,“就在两个月之前,他在寻找克洛伊。”
弗拉迪米尔笑了:“你经常去火车站吗?”
“对,因为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弗瑞德里克半开玩笑地自嘲,“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直一个人。米塞洛斯给了我家父生前写的一些笔记,我才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所以我也要帮他找克洛伊。”
“找到了?”
“找到了。他们走了。”
弗拉迪米尔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会去哪儿吗?”弗瑞德里克忍不住问。
“大概……去了属于他们的地方?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这你应该知道——我去看看炉子里的面包怎么样了!”弗拉迪米尔找了个借口岔开话题,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仍像之前的自己一样纠结于离开的人去哪儿了,只会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说着他站起来走到烤炉前查看,弗瑞德里克也好奇地跟了过去。那是一台老式的面包窑炉,下面四方形,上面半圆形,下面烧火,上面烘烤,木柴带来的烟熏感能让面包的口感更上一层。此时火候刚好,弗拉迪米尔用工具将炉膛里的烤盘取出来,屋子里顿时飘香四溢。“正宗的斯洛伐克波巴吉!”弗拉迪米尔自豪地说。
那天晚餐,他们吃了烤面包、香肠,还喝了摩拉维亚葡萄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们聊得越来越起劲。弗拉迪米尔兴致勃勃地讲了自己父亲的“创业史”,怎样从斯洛伐克进军捷克腹地,最终让自己的家族产业成功驻扎布拉格。他还讲了维克多·马洛尔,那个看上去有着单薄的腼腆男子却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弗瑞德里克则讲了自己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以及父亲与火车息息相关的一生。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世,这种默契使得本是天敌的两个人得以放下偏见和睦相处,共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已经与彼此畅聊了整整一夜。餐桌上的红酒已经变成了咖啡和热茶,壁炉中的火也逐渐熄灭,窗外已经出现了依稀的晨光。弗瑞德里克收起自己用过的餐具,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谢谢你的盛情款待,”他说,“很抱歉打扰了你一个晚上。”说着他起身打算离开,弗拉迪米尔却叫住了他。
“你愿意替我经营这家面包店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弗瑞德里克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继而连连摇头,“我可没钱收购你的家族产业!”
“不要钱,”弗拉迪米尔说,“我也不忍心自己父辈留下的老店关门停业,你的捷克语说得很不错,能帮我继续经营下去吗?”见对方仍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他走到柜子旁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本子:“这是我以前跟父亲学着做面包的时候写的笔记,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生疏,但时间长了就会得心应手。”
弗瑞德里克略显迟疑地接过笔记本,随手翻看了一下,里面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些草图,记录得非常详尽,简直就是本烘焙秘籍。
“我和我的父亲不一样,”弗拉迪米尔说,“他是个很传统的生意人,而我却有一颗流浪的心,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河流与山脉最原本的样子。可我又不忍心让这里荒废!”
“这太突然了,”弗瑞德里克说,“你确定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吗?”
“当我决定在这里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就将所有的东西收拾整齐然后离开的时候,你敲门进来了,”弗拉迪米尔说,“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说着,他最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家,然后背起放在墙边的行囊,拎起行李箱。
“走吧,Honza!”他招呼自己的爱犬,带着它一起踏出家门,从此开始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
弗瑞德里克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手里拿着笔记本追出门外,对着刚刚离开的背影喊:“过几年你记得回来换我,我也想去巴伐利亚看看!”
不远处迈步离开的弗拉迪米尔向他挥挥手,带着自己的爱犬Honza在洒满晨曦的石板路上越走越远。